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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来得比较早,寒露之后就时常有霜了,薄薄的,像是白银的碎片,洒在土楼青色的屋瓦上,青白相间,看起来很好看。经霜的芥菜长势良好,绿油油的半人多高。山坡的下端是翻犁过的稻田,一片黑褐色里透出点点青绿,上面是郁郁葱葱的茶园,一棵棵茶树茁壮成长。
就是在冬天,五寮坑自然中的颜色还是很丰富的,四处氤氲着一片和谐、温暖。
五寮坑这些天人来人往,客人很多,令五寮坑人感到奇怪的是,博平圩民团团长杨占春和红军队长赖文生走在了一起,这两个对头像是小孩子一样,以前打破了脸,现在却握手言欢了。
闽西南支队随红军主力北上,留下部分人员重组建立了闽西南游击大队,下辖三个分队。赖文生担任队长的红军闽西南支队第五小队被改组为闽西南游击大队第一分队,仍旧在博平圩、五寮坑一带活动。由于时局的变化,国共合作,杨占春经常和赖文生一起出现在张绳和的浮沉楼,或礼节性拜访,或派捐派款。
张南清第一次看到赖文生和杨占春一起走进浮沉楼时,心里怦怦直跳,他知道他不是来抓他的,可是那个夜晚从他手下狼狈脱逃,想起来还是令他感到有些后怕。赖文生远远地看到了他,友好地笑了一下。张南清没有看到阿舅,还有那个简明亮,赖文生的两个随从都很面生。
这天中午,张绳和在四楼廊道摆了一桌酒请杨占春、赖文生和他们各自的随从,加上金叶子、张管家,一桌子坐了九个人,好像老朋友重逢一样,高谈阔论开怀畅饮。
张南清负责从伙夫房给他们上菜,做好的菜放在一只大红漆盘里,上面罩着竹篾编成的罩子,张南清端着大红漆盘在胸前,走到酒席前,张管家便揭开竹罩,把桌上吃得差不多的菜撤到红漆盘里,然后把新来的菜端到桌上。
赖文生看到张南清又送菜上来了,就告诉他,他的阿舅随红军主力北上抗日了。桌上的话题便转到抗日上面来了,张绳和举起一碗酒说,这小日本太可恶,凭什么闯到人家家里来?还烧杀抢夺,是可忍孰不可忍?来来来,喝了这碗酒,祝我们中国人早日赶走日本鬼子。赖文生满脸红扑扑的,已经不胜酒力,但他还是举起了酒碗。
张南清并不关心桌上男人的话题,他的听力全集中在全桌唯一的女人身上,可是她就像一尊玉佛,没有一丝声音,散发出一阵阵幽香,在一片酒肉的又浊又腻的气味里,只有他的鼻子能够闻得到。张南清送那碗鹧鸪汤上来时,发现金叶子已经不在酒席上,她先退席了,是身体不舒服,还是不喜欢酒席上的喧闹?他向房间门口悄悄地张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酒席散了,除了张绳和,每个人脸上都像是点了胭脂一样,有的人走路摇摇颠颠的,看什么东西都变成了双重的影子。张管家招呼大家到三楼的空房休息一下,杨占春拉着赖文生的手说,赖队长,歇一阵子吧,下午我们一起走。赖文生说,不行,我们要赶回去。他虽然是这样说,但是杨占春拉着他的手向楼下走去,他却没有拒绝,他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感觉到整座土楼在不停地旋转。
张南清收拾好满桌狼藉的酒席,客人们已经在三楼的空房里休息下来了。他在伙夫房里很快吃了午饭,也想回自己的卧室睡一阵子,但不知为什么,还是走到了浮沉楼,就坐在石门槛上,看着楼门前禾埕上的阳光发呆。
冬天的阳光很暖和,辐射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气味。张南清就靠在门柱上打了瞌睡,瞌睡里一片空茫茫的,绵绵几百里的土楼乡村看不到人,空茫茫一片,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粒尘埃,在空茫茫里浮荡着。突然,他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好像身上挨了一掌,猛地惊醒过来,枪声是从三楼卧室里发出来的,接着又是一阵扭动、摔跤的声响。
张南清走到廊道上,抬起头看着三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几个家兵冲向了三楼,头家也走出了房间,三楼房间里又传出了两个人激烈的争辩声。他好奇地走上楼梯。
三楼廊道上,赖文生被杨占春的两个人推出房间,他身上胡乱绑着一根麻绳,他回过头对杨占春说,赶快放了我,你这样做是极其危险的,你这是在破坏两党合作!杨占春手上拿着夺下来的赖文生的枪,微笑不语。
张绳和大步走了过来,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惊动你了,”杨占春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恕我事前不能告诉你。”
张绳和看了一眼被缚的赖文生,又看到卧室地上靠墙坐着赖文生的两个随从,也是五花大绑,他说:“你们刚才在我酒席上不是相处融洽吗?怎么一下就反目成仇?”
“哦,张先生,这就是政治。”杨占春说。
“不,这是阴谋!”赖文生粗着脖子说。
张绳和想了想说:“我不喜欢介入你们的政治,不过你们都是我的座上宾,我不愿意看到现在这种情况,杨团长,你还是先把赖队长松绑了,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说吗?”
“张先生,小弟得罪了,这个我不能听你的。”杨占春向张绳和作了个揖,然后把他拉到一边,在耳旁说了一阵。张绳和沉默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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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是杨占春策划已久的阴谋,准备一举消灭、瓦解游击队的力量。
杨占春和一个随从跨上马背,匆匆离开五寮坑,马蹄的的答答敲响了乡村土路。十几分钟之后,杨占春来到了马坑村的兴隆楼,他的人事先已经在此集结待命。杨占春踌躇满志地站在兴隆楼祖堂,对他的手下发出了命令。百余名民团团丁分成三路,向山头上游击队驻扎的紫云寺摸去,很快将这座破旧的寺院围得水泄不通。杨占春带着三个人走进紫云寺,对姓郑的副队长说,他刚刚和赖队长在五寮坑达成一项协议,让他把游击队员们召集到天井里。这样,三十多个游击队员挤到了寺院的天井里,被百余名团丁团团围住,一个个被缴了枪。
再说赖文生和两个随从被分别关在浮沉楼三楼的三间房间里,身上的麻绳系在床脚上,他们也就只能坐在地上了。廊道上有一个杨占春留下的人看管着他们,时不时就从窗子看看他们的动静。
天色很快暗下来了,那个杨占春的团丁听到了肚子里的叫声,他看到张南清出现在那边廊道上,就招手让他过来。他也不知道张南清的名字,只是看他经常在头家身边出没,应该是头家比较信任的人,就对他说,我下去吃点饭,你帮我在这里看一阵子,不要让他们跑了就行了。
“我不要,”张南清摇了摇头,转身要走。
“就一阵子嘛。”团丁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走,“没事的,别怕。”
张南清只好留下来了,他从窗子看看里面的情况,光线不好,看起来一片模糊,又抬头看看天空,被屋檐围出来的圆圆一块天空,阴沉沉的向着屋檐压下来。
“南清,南清,”
这时他听到有人叫他,在五寮坑,人们很少这样叫他的,一般叫他阿清头。他一下听出是关在卧室里的赖文生叫他。
张南清走到窗前,看到坐在地上的赖文生好像在扭动着身子。
“南清,我听你阿舅说过你的情况,我想你应该是有觉悟的,”赖文生说,他的眼光热切地看着张南清。
张南清一脸木然。
“我太麻痹大意,遭到了杨占春的暗算,现在只有你能帮助我了,南清,我希望你能帮助我逃脱,这也是你对革命所做的贡献。”赖文生眼光像火炬一样直射在张南清脸上。
张南清还是一声不响。
“南清,只要你帮我把绳子放松一些,我等下再偷偷地解开,我有办法,你放心,我是不会牵累你的,”赖文生说。
“只要我能逃出五寮坑,我以后会报答你的,你要相信我,我说到是会做到的。”赖文生又说。
但是张南清还是没有反应,他眼里的光就弱下来了。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死了也没什么,我做鬼也要报复你。”他气愤地说。
张南清心里慌了一下,说:“你要做鬼可别来找我,我怕你行不行?”他叹了一声,四下看了看,推门走进卧室里,把赖文生身上的绳结打开了一点,他说,“我不敢给你松绑了,要是他们发现,我就死定了。”
“哦,这样就行了,”赖文生高兴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只要你做鬼不要来找我麻烦就行了,”张南清说。
张南清沉着脸,走回到廊道上,那个杨团长的团丁打着饱嗝来了,说,没事吧?张南清说,没事。那人就拍了一下张南清的肩膀,表示满意。张南清歪着肩膀,走到楼梯口,才正了正身子,心想,接下来的事就不关我的事了。
天色是越来越黑了,那个团丁卷了一枝烟,就靠在栏板上,一边看着天井里,一边抽着烟。抽完烟,他想,杨团长怎么还没来?至少也应该派几个人来啊。他又卷了一枝烟,大口大口地抽着。
赖文生一只手慢慢从绳索里挣脱出来,另一只手也出来了,他从床下摸到了一根木棍,轻手轻脚拉开房门,走到那个团丁身后,对准他的脑袋狠打一棍,团丁吱也没有吱一声,就瘫倒在地上。赖文生从他身上取了枪,先后走进卧室给他的两个随从松了绑,约定分头逃出五寮坑,到大坪村后垄山会合。
三个人便从不同的楼梯下了楼。赖文生走到楼门厅,看到两个家兵坐在槌子上闲聊,他便勾下头,向着楼门走去,走到了石门槛上,突然一个家兵问道:“哎,你是谁?”
赖文生也不答话,拔腿就跑。
“哎,站住!”一个家兵就拉响了枪栓。
走在赖文生身后的两个随从出其不意地从后面扑上来,把两个家兵撞倒在地上,想要夺走他们的枪,但是对方死死不放手,他们无可奈何,只能撒手逃跑。
一个家兵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前面奔跑的影子放了一枪。
枪声惊动了宁静的五寮坑。四处响起脚步声、尖叫声、啼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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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文生和他的两个随从成功逃出了五寮坑,但是他的游击队已经被杨占春瓦解,队员大多被收编到民团里,他们在土楼乡村一些僻远的村寨东藏西躲,半年之后才找到闽西南游击大队,赖文生的行为受到了上级的严厉批评,关了半年禁闭才放出来当了一个普通队员。赖文生再度出现在五寮坑,则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五寮坑人听说杨占春和赖文生之间闹翻的事,似乎一个个都在意料之中,对此他们实在懒得多说什么,那不是太像小孩子的把戏吗?
对张绳和来说,杨占春的民团吃掉赖文生的游击队有一个好处,这就是他可以少捐一些粮款。
张南清心里暗自害怕了几天,但是杨占春的那个团丁已经死亡,没有任何人怀疑到他头上来,他渐渐也就放心了。
日子还是这样过着,像村口河里的水车,不停地转动,发出哐隆哐隆的声音,水不停地从水车上滑落,冒起一堆水沫,然后河水不停地向前流去。张南清曾经几次站在水车面前,眼睁睁地看着水车转动,眼睛一动也不动,可是只过了一阵子,他的眼睛就受不了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头家娘金叶子没有在五寮坑公开露面,她的性格在受惊流产之后变得古怪莫测,这一点五寮坑人已经有所领教,人们猜测她是在养身体,她一定是又有身孕了,人们希望母性的温柔能够改变她,使她又变回到刚刚来到五寮坑的那种样子,温和、娴静、优雅。
有一天,金叶子终于出现在浮沉楼前的禾埕上,人们的眼光一窝蜂地扑向她的肚子,经过一番细致认真的研究,有人暗地里向其他人摊了摊手,一脸的失望。
金叶子没有怀孕。她气势汹汹地呵斥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因为这个孩子倒着身子往后跑时,差点撞到了她的身上。孩子的父亲向头家娘连连赔着不是,领着孩子回去了。围观的人群也无声地散去了。
张南清一直站在浮祥楼外墙的烧柴垛边看着金叶子,他发现金叶子发怒的样子也很好看,眉毛梢往上翘起,眼珠子鼓鼓的,红唇一张一合,显得非常生动。金叶子这副怒气冲冲的形象,接连好几天进入了他的梦境,遗憾的是金叶子不是针对他,她在梦里旁若无人地看也不看他一眼,令他醒来之后心里空落落的。
五寮坑私下里对头家娘的评价越来越低。有一天,她居然怀疑那个多年来为头家和头家娘倒马桶的张老水窥视她小便,一定要把马桶吊在四十几岁的张老水脖子上,然后罚他在凳子上站半天,头家不同意,她抓起一只茶杯摔在地上,拂袖而去。有关头家娘脾气暴戾乖张的传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离奇,让五寮坑人越发地失望和困惑不解。人啊人,怎么就这样多变呢?
只有张南清一个人觉得,头家娘不管怎么样都是对的。有一次张南清听到有人一边喝着酒一边骂她“神经病”,他一下攥紧了拳头,恨不得把那个人猛揍一顿,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他害怕因此暴露了他内心的秘密。还有一次,张南清从一整排的茅厕后面走过,听到两间隔壁的茅厕里有人在说话,原来是在议论头家娘,他蹲下身子捡起一粒石子,向着一间茅厕的后挡板用力地掷去,嘭的一声,茅厕里的人一声惊叫,差点掉落粪坑里。另一个连声叫道,谁?是谁砸石子?张南清像小孩子一样得意地向空中跃起,远远地跑开了。
张南清以他的方式维护着头家娘的声誉,金叶子是什么啊?她是他心中的女神,岂能容忍别人随意地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