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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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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端午节那天,博平圩民团和红军闽西南支队第五小队又在五寮坑的公母山茶园里打了一仗。

这一仗从早上一直打到傍晚时分,五寮坑的土楼大门紧闭,人们一边吃着粽子,一边听着山头上传来的枪声。

遥远的枪声感染了小孩,他们兴奋地在廊道上奔跑起来,在楼梯上上下下。

大人想象着子弹飞来飞去的战斗场面,这是很无趣,也很困惑的事情,他们干脆就不去理它了,只当作有人在山上放鞭炮。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枪声消失了,但是五寮坑人仍旧不敢打开土楼大门,他们不知道山上的战事如何。不够踏实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五寮坑人发现山上的战场人去烟散,地上满是茶树的残枝落叶,还有一些发黑的血迹,已深深洇入地里。

枪弹摧残过的茶树,在天地日月的滋润下,很快又恢复了元气,长出新枝新叶,冒出嫩嫩的幼芽。山风一阵阵吹来,茶树又是生龙活虎的一片葱茏。

正月以来,张南清的心情一直浸泡在蜜罐里一样。他想不到头家娘金叶子居然也对简陋的“西瓜棋”产生了兴趣,经常叫他来跟她下棋。第一次跟头家娘下棋时,张南清的手几乎拿不起那稻壳大小的棋仔,好像那是一只石磨,后来才渐渐恢复了常态。

和头家娘面对面地坐在竹椅上,中间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画着棋盘的牛皮纸,这是张南清专门请教书先生张其懋用毛笔画出来的,他还专门用瓷片磨出了棋仔,磨得像一粒米一样晶莹闪亮,捏在手里手感很好。

这么近地和头家娘面对面坐着,闻着她身上芳香的气味,听着她微微的喘息,张南清心里像是吃了人参果一样受用。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光,本来只能出现在梦里,现在张南清却是时时徜徉其间……

晚上躺在床上,对头家娘的回想就有了更多的内容,有时张美金爬到他的身上,他就闭上眼睛,把张美金想象成头家娘金叶子,一种腾云驾雾般的快感便像云雾一样漫过他的全身。

头家张绳和对金叶子喜欢跟张南清下“西瓜棋”一事,渐渐感觉到不满,这与醋意无关,主要的是他觉得这有失体统,要不是他宠着她迁让着她,换上别的人,他早就一脚蹬到楼下去了。

“你怎么老爱跟粗俗的下人下那种粗俗的棋?”张绳和不解地问。

“好玩啊,我觉得这种棋很有趣的。”金叶子说。

“张南清只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你也跟他下得津津有味的?”

“他是你养的一条狗?”

“对,一条狗。”

“一条狗?呵呵,你可真会养啊,养了这么一条乖顺的狗,有时还能陪我解闷逗乐,不错不错。”金叶子笑得眉飞色舞,脸上表情一片生动。她搂住了张绳和,在他耳朵边摩挲着,“谢谢你养了这么一条狗啊。”

金叶子的声音像一根鸡毛轻轻撩拨着他的耳朵,他心里痒丝丝的,所有的怨气都消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说:“你啊你。”

时间如风,闽西南土楼乡村宁静的生活,像一阵阵和煦的风从金叶子的发梢吹过,从她的指缝间吹过,从她的梦里吹过。转眼间,她来到五寮坑已经两个年头了。

金叶子想,生活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安宁、悠闲、无所用心、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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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以来,土匪猖獗,红军活动频繁,红军和民团之间、红军和国军之间、红军和土匪之间、土匪和民团之间、土匪和国军之间、土匪和土匪之间,时有摩擦、冲突和交锋,闽西南土楼乡村像一锅煮沸的水,动荡不安。

这是几十年来所没有的恶劣局面。

五寮坑的宁静生活被打破了,人们的眼里时常掠过一种不祥的神色。但是人们在心理上还有一个强大的依靠,这就是土楼。

用红土掺和竹片、红糖、蛋清和糯米饭汤夯成的土楼,底墙厚达二米的土楼,高大坚固的土楼,这就是五寮坑人身体和心灵的庇护所。

张南清每天提水回来,有时陪头家娘下下“西瓜棋”,有时到张管家卧室里给他捶捶背,白天过得很快,晚上则比较难过一些,他一边回想着头家娘今天的言谈举止,一边让张美金扑到身上来。

自从他的隐私被张美金发现之后,他就再也不敢拒绝她了,要是她把他的隐私声张出去,那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想不明白这个豁嘴的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强的性欲,如果不是把她想象成头家娘,他实在无法忍受她在身上的起起落落。

五寮坑的女人时常拿眼光研究张美金的肚子,甚至有关系比较亲密的人干脆直接问她,怎么结婚这么久了肚子里还没动静?张美金臊红了脸,总是掩着缺嘴不说话,到了晚上,为了给自己的肚子争口气,她什么也不顾了,爬到张南清的身上辛苦劳作,可是冬去春来,还是颗粒无收。

开始有些老妇人神秘兮兮地给张美金送来一把草药,或者一张符,把她拉到一边,避开众人的耳目,很诡秘地很肯定地说把草药煮水喝下去,或者把符烧成灰弹在水里喝下去,包她几个月就会有喜。张美金母亲还带着她翻山越岭,来到三面山那边的南华岩里,从一根阳具似的石笋上刮下一包粉灰,连续泡水喝了半个月。但是张美金的肚子还是不争气的不见隆起,这成为她内心里的最大痛苦。

这天上午,张美金在伙夫房里紧脚紧手把自己分内的活干好,跟她父亲张大肥说了一声,便回到自家灶间跟母亲会合。两个女人神色庄重地走出土楼,一前一后走出了村寨。

前些天,张美金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一个叫幽坑的地方,有一座庙,庙里有一尊送子观音,十分灵验。送子观音对别人灵验,对张美金应该也会灵验的,母女俩对此深信不疑。第一次挥手甩汗时,她们已经走出了好几里路。时节虽然已是深秋,风吹过山间竹木,送来阵阵凉意,但是两个女人走路走得飞快,还是止不住地流汗。

翻过一座山头,前面的山脚下隐隐约约二三座土楼,那大概就是幽坑村了。张美金的母亲兴奋地擦了一把汗,说:“快到了,快到了。”

往下走是一片竹林,寂静的林子里显得很幽深,两个女人的脚步声都被吸干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她们心里突然有些发毛,就在这时,竹林里一阵嘶嘶——簌簌的响动,几个男人凶神恶煞地跑了出来。

啊—啊——两个女人尖叫起来,一长一短,她们惊慌地转身要跑,但是早就来不及了,几个男人分别把她们扑倒在地。

“救……命啊……”

“救命啊,我们是五寮坑……”

“别叫了,这里没人听到。”一个男人按住了张美金的手脚,另一个就用麻绳捆绑起来。

“老实点啊,臭妇人,我们是‘火把帮’。”一个大黄牙的男人说。

听说是土匪“火把帮”,两个女人全身发软,就昏了过去。

“火把帮”头目张立虎从竹林里走出来,看了看地上被绑起来的女人,皱着眉头说:“一个老婆子,一个豁嘴,能值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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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帮”猛虎下山般扑向五寮坑的时候,五座土楼的大门已经轰然关上,几十只火把把村寨映照得一片通红。嘈杂的脚步、尖厉的喧哗,布满土楼内外。

张立虎骑着瘦马从一座座土楼门前走过,最后停在浮沉楼前的禾埕上,马前马后簇拥着几个土匪,显示着一种威风凛凛的做派。他心情很好地看了看四周,火光冲天,到处都是他的人,他仰起头向浮沉楼看去,石壁一样的脸上流泻着火光。

阿舅!张南清心里暗叫一声。他趴在浮沉楼三楼一间空房的窗前,一眼认出这个土匪头正是多年未见的阿舅,多年前阿舅带领“火把帮”围攻长祥楼的情景又出现在面前了,心里一阵抽紧。身后几个家兵想看楼下的情形,把他挤开了,他靠在墙上,大气不敢喘,生怕阿舅发现他似的,他不知道阿舅会对他怎么样。

“喂,头家出来说话!”一个鸭公嗓的土匪喊道。

张管家出现在浮沉楼的瞭望哨上,对下面问道:“下面的好汉是哪里的?来到敝地有何贵干?”

“我们是‘火把帮’,你说什么‘干’?你看看就明白了,我们抓了你们两个人,你看看要用什么来赎?”鸭公嗓说着,向后面挥了挥手,就有四个土匪分别抬着两只麻袋走了上来,把麻袋放在地上,一个土匪用刀子割开了麻袋的扎口,麻袋就站了起来,不停地扭动着,麻袋落到了地上,麻袋里站起了人。

“二十包稻谷,一百块银元,要是不答应,我们就杀人。”

土楼里躲在窗前的人都看清楚了,麻袋里站起来的人是张美金母女。

张管家吃了一惊,连忙退下瞭望哨,走到头家房间汇报情况。张绳和喝着茶,简捷地说:“不给。”

“不给,他们就要杀人了。”张管家说。

“这个‘火把帮’的头不就是张南清的阿舅吗?难道他连外甥的老婆岳母也要下手?实在不行,就拿张南清跟他换人。”张绳和一边品着茶一边慢慢地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金叶子不解地问。

张绳和笑了笑说:“这些事你是搞不懂的,你就像看戏一样地看,不要过问太多。”

张管家又走到瞭望哨上,对下面说:“‘火把帮’的头家啊,你知道你绑的是什么人吗?我来告诉你,一个是你外甥张南清的老婆,一个是他的岳母。”

张立虎愣了一下,说:“我跟张南清的父亲已经了断一切恩怨,我早就不再认张南清是我外甥。”

“那是你跟你姐夫的事,你跟你姐能了断关系吗?他可是你姐十月怀胎的种,是你姐的香火。”张管家说。

张立虎心里骂了一声,说:“我不跟你啰唆,我希望你做人爽快一点。”

这时,五花大绑的张南清被两个家兵推上了瞭望哨,张管家对他说:“快跟你阿舅说话。”

事到如今,太出乎张南清的意料,当几个家兵奉命来绑他时,他一下子懵了,难道头家要拿他做交换?说到底,自己不是五寮坑人,他心里一阵冰凉。张南清望着楼下一片火光,好像火海一样,随时可能将他吞没,他感到了一种恐惧。

“阿舅,我……你就放了她们吧,求求你……”张南清说。

“没卵用的家伙,”张立虎说着,抬手就往瞭望哨上打了一枪。

听到枪响,浮沉楼的家兵立即还击。枪声乒乒乓乓响成了一片。土匪们暴露在射程里,没想到浮沉楼里会有这么强的火力,有人就中了弹,没中弹的都哭爸叫妈地直往猪圈、厕所后面跑。

“别慌,没卵用的家伙,”张立虎挥着枪说,胯下的瘦马发出一声长嘶,没见识地被这场面吓得直刨蹄。

几个跑到猪圈、厕所后面的土匪扔掉手中的火把,推上枪膛,一阵乱打,有的打在土楼墙上,被反弹了回来,有的打在天空里,一颗流星划过,像是被打下来了。

张立虎气咻咻地骂着,他知道这样打下去,“火把帮”不是浮沉楼的对手,“打不过就跑,快跑!”张立虎说,他拍了一下马背,向村口跑去,土匪们也跟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