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上拂过一丝秋的凉意,我正望着湖面出神,那碧波随着微风荡漾着散开。一群孩子在对面捞小鱼,可能是一个对诗词爱好程度超越我的孩童吧,从他不带丝毫停顿的嘴边飘出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小鱼难上钩。
我被这猛然清脆的一声拉入了另一番天地,在那里我见到了这首“问君能有几多愁”的真正主人。他正凭栏远眺,衣袂被微凉的风吹得飘飘落落。在他微微颤动的两唇间,我分明听到了“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感叹,我虽不知道他内心究竟纠结了多少愁苦,但是那两行悲痛的泪水毫不遮掩地使我看出,他正是南唐后主李煜。
此时,正值晴夜。月亮如此明圆,而他的内心感到的却只有黑暗和残缺。尘世捉弄人,却难以使人忘却那举剑难断的杯酒之愁。他掩面,一幕幕纸醉金迷,一场场花歌月舞,一番番情意缠绵……都如同那骇人的闪电,让人体会到光亮的神圣,又让人感觉到钻心的不堪回首。
正是江南烟雨中,曾经风铃摇起儿时的暖梦,曾经屋燕寄下金巢的泥巴,曾经蹴鞠打下龙袍的环扣……然而此时,他却只能在宋太祖的“呵护”下“遥望风景”,于是不由自主,那泪珠串成了线,从历史的昨夜,一直流落到沉沦的今天。
有人会说,在他懦弱的泪水中看到的只是一个玩物丧志、享乐误国的亡国之君的落魄形象。然而岁月的笔记却始终警示着人们去体味他满腔的文学才气。谁能说暮然回首中,他是凄凉的化身,是无助的代言。如果那样“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千古绝唱又是谁在碎了心的境界里悟出的呢。历史政治的功过或许可以任人评说,但是他在词坛上的一枝独秀又有谁能为其抹去红冠呢?从另一个角度看,一个置身风云动乱之中的亡国之君或许他被掳去的不仅是肉体还有那麻木不仁的内心世界,但是唯有他能以一声不败的吭吼划破内心的愁苦,也划破历史的囚牢。“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在这样的的一种境界中,我们会无言以对,我们会孤立无援。因为那样的凄婉之美绝对是千古史雨中绝无仅有的珍珠。
在宋都,哭哭啼啼成了他的另一份重要“政务”,然而当娇妻小周后“与君共苦”地陪侍他擦抹那失魂之泪的同时,他却又显出了一个孩子般的可怜。“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样的一番滋味,确实想剪却不断,想理却更乱。站在一代君王的角度,承受这样的苦痛也无过于历史催人老的事实了。但是他用词颤动了心中最悲愤的琴弦,用词溅落了花园的残花败柳,也用词为历史的扉页增添了浓重的一笔……在他柔韧婉约的词风中挥洒的尽是热泪,尽是愁思,这也无愧于“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这一高精度的概括了。
历史的车轮在红尘中滚滚远去有姗姗而来。总让人在情绪激昂中又悲愤感慨。这样的一代词宗,一位词中之帝泯灭在滚滚黄尘中确实让人慨悲。或许我们的一把辛酸同情泪是对历史的最好评价了。
此刻,仿佛在梦中的西风亭上又响起了“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的长恨之歌。
作一个推门的手势
“哇”一声,我的后脚从明晃晃的水坑里迈了上来。这明亮是短暂的、恐怖的,因为这闪电犀利的可以,雨也像当年孟氏哭长城般的不留情。不知不觉的那一刹那,我的胳膊上满是丘疹,这种感觉有如阔别重逢,但是确实是那么的让我不安。我仿佛在这忘却了很久的心悸里,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小伙子……
“别跑”一群孩子王疯狂地追击着哭丧着脸的我,这镜头像极了香港枪战里面的经典场面,但是那会儿带给我的只有打击而没有刺激。
七岁的我,只会哭。眼眶常常是胜过涂了胭脂的红。邻居经常对着父母的面调侃我说:以后做个唱戏演员,能给人家省不少粉脂。而母亲在一旁不屑地说:就他那样,还唱戏?等哪天社会发展得需要个扮哭腔的演员,他或许能够凑个数。只不过人家还得多赔几个纸尿裤。
我理解母亲这样说的理由,因为那时的我,确实胆小如鼠,不,是胆小如老鼠的儿子。有时候,关了灯看电视,屏幕上一往出跑几只小动物,诸如猴子,企鹅之类的,结果我就得被父亲摇着头从床板底下生生地拽出来。
我忘却了那时候有过多少的屈辱史。邻家的孩子拉帮结伙的打碎疯老太婆的玻璃,我竟能在家中的衣橱里躲他两顿饭的时间。直到饿的头晕眼花,从衣橱里滚落出来,母亲才挨街挨巷地去撕下刚刚贴好的寻人启事。后来衣橱常常是锁着的,母亲不相信我会再遁地钻进它里面去。
我的入学时间比同龄孩子迟很多。历史真相是这样的:母亲第一次送我去幼儿园的时候,我是怀着去游乐场的心情去的,毕竟只有那,一道窄窄的滑梯是唯一被我征服的高度。但是一进班门,我的哭叫声便自作主张地冒了出来。我害怕那一方讲台上笑得很跌眼镜的陌生女人,也害怕台下围了一圈额头光得像葫芦娃的生疏孩子。就这样进去出来,出来进去,我足足哭了一年。直到年末,母亲也没有一次成功地让我在那个地方待上三分钟。到了现在,幼儿园的老师见到母亲仍旧毫不避讳地说:唉,你那宝贝儿子现在还哭吗?当年那哭声确实像即将被屠宰的老母猪一样惨绝人寰啊!
后来我开始迷上金钱,因此母亲便时常会招摇着手中短了角的绿版——贰角钱来收买我的野心。当时,社会是平静的,要是动乱的话,我敢肯定在鬼子的翻译部里或特务组里,一定会有我那副见钱眼开的嘴脸。
记得有一次,母亲一手拿着一张绿版,一手拿着一张灰版(五元),绿版是奖励我的,前提是出去帮她买菜。这对于我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尽管那菜市场离家门只有200米地距离。但是我害怕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叔叔阿姨。他们时常挑逗我,几乎每次我都是紧抱着母亲的腰哭着回去的。久而久之,我害怕路过菜摊。但是权衡一下那五分钟就能得到的绿版,我就硬着头皮冲锋陷阵了。
肚子里装了只小兔子的我忐忑了一路,终于到了菜摊。我首先将目标锁定在那两个上了年岁的老婆婆身上。她们是慈祥的,有时候母亲带着我路过,她们还会递一个小小的西红柿上来。尽管我不敢接,但是也因此我对她们的印象是好的。她们笑眯眯地问道:小宝,妈妈让买啥呀?这倒好,我一紧张就忘了台词,当时只记得那短短的两个字里有一个“瓜”字,于是我细声细语地答道“瓜”,结果当我悻悻地战场回去请功时,才发现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苦瓜被我一个偷梁换柱整成了黄瓜。结果不用想,我自然是与那绿版失之交臂的。但是在那场没心没肺的哭过以后,我也默默地长了心眼,从此以后再也不帮妈妈买菜了。尽管那时的我只有九岁,但是害怕吃亏和流泪的不争事实已然在我心中根深蒂固。
到了过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我仍旧是被数十台摄影、照相机定格成的悲剧人物。直到那时,我的下巴依然垂着泪水。因为一个自私又孤僻惯了的我是绝不愿看着那么多的陌生面孔去分食我最喜欢的蛋糕的。母亲依旧用陈旧的发霉的哄骗手段去哄着我,直到另一个新的蛋糕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停止了哭泣。但是那一场悲恸真的刻骨铭心,或许是因为它是打我记事起,最后一次敢于放开嗓子朝身边的不满呐喊的记忆了吧。
后来有一次,父亲的同事来我们家做客。他是个资深的教授。那副大大的眼镜剥夺了我人生中许多美好的记忆。他是头一个愿意给我蓝版(十元)的人。当从父亲口中得知我懦弱怕事的天性后,老教授送给我另一张蓝版,只是上面多了一行字:作一个推门的手势。他告诉我,有一天我做到了,才可以坦坦荡荡地去花费这十元钱。我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我决定信守人生中的第一个承诺。
之后的第一次,我开始尝试着在白日里推开空无一人的大厅门。
之后的第二次,我开始试探着在黄昏时推开空无一人的厨房门。
之后的第三次,我开始摸索着在黑夜里推开空无一人的卧室门。
……
后来我终于慢慢地战胜了自己。渐渐的我开始主动地向同学问好,开始主动地为父母从早摊上买回豆浆油条,开始书写长达五六千字的忏悔录交给讲台上火冒三丈的老师……
在变得外向的岁月里,我喜欢上了大紫大红的服饰,喜欢上了歪七扭八的帽子,甚至也喜欢上了坠得脖子生疼的大铁项链。我知道,这来之不易的改变我是始终无怨无悔地接受的,它让我不知不觉得学会了在这个绚烂劲爆的时代里呼吸。因此就算有人要拿十根香蕉来和我交换我都不会同意的。
时至今日,伴着我度过无数轻飘浮梦的枕头下面仍旧保存着那一张压得崭新的蓝版。它那丝毫没有衰退的色彩告诉我:五无论未来的日子怎么样,试着——作一个推门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