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看完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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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头未梳成不许看——阅读张爱玲《对照记》札记

四岁时,张爱玲和姑姑张茂渊以及侄女有一张合影,彩印版的照片中,张爱玲的上衣中间有一块油迹,大约是照片放久了的泛黄,看来颇为可爱。

《对照记》中,张爱玲和姑姑的合影最多,张爱玲和姑姑的关系深过和她自己的母亲,大概是张爱玲二十岁不到,从港大回到上海的时候,张茂渊答应了张爱玲的母亲,要代她好好照顾张爱玲。

姑姑为了张爱玲曾经和自己的哥哥闹翻,被张爱玲的父亲用烟枪打伤了眼睛,在医院里缝了六针才了事。这些旧时的疼痛像一个链锁一样,将张爱玲与姑姑锁在了一起,一直到张爱玲结婚前,婚后又离婚,都是和姑姑一起住的。

张爱玲有一篇文章叫做《姑姑语录》,端的是十分的妙。

张爱玲第一本书出版,自己设计的封面,整张封面用孔雀蓝,没有图案,只印上黑字,没有留任何的空白。出版后给姑姑看,张茂渊说,你母亲从前也喜欢这颜色,购置的衣服全是此种颜色。张爱玲便觉得幸福,而后又矫情地说:我就是这些不相干的地方像她,她的长处一点都没有,气死人。

张爱玲有很多习惯,均和母亲有关系。她的母亲出国回来后和父亲离婚,又决定带她出国,张母的这些决定,虽然彼时张爱玲年纪尚幼,但她已经在内心里暗下决心,将来若是遇到的男人负了心,也一定像母亲这样,哪怕是已经有了儿女,也要转身离开。

她之所以能把自己的一部作品的全部收入给了胡兰成,而后又斩钉截铁地离开。这一点和她母亲离开父亲时的模样对她的影响不无关系。

《对照记》中有一张张爱玲母亲的少女时照片,竟然是缠着小脚。

张爱玲母亲也是第一批出国留学的女留学生,进美术学校学了油画,和徐悲鸿蒋碧微常书鸿熟悉,教过书,做过美国总统尼赫鲁的姐姐的秘书,欧战期间,做过工厂的皮包制作工人,后来,便自己买皮革做手袋销售。

有趣的是,一九三六年,张爱玲的母亲绕道埃及与东南亚回国,在马来西亚买了一洋铁箱碧绿的蛇皮,预备做成皮包和皮鞋。可是上海不久便成了孤岛,她没有带上这些蛇皮便离开了。张爱玲和姑姑只好过一段时间就把这些蛇皮拿到楼顶的阳台上去暴晒,以防止那昂贵的东西发霉。一直到一九四五年以后,母亲又回国,才带走了这箱东西。

张爱玲一直关心母亲是不是把这些蛇皮做成了皮包和皮鞋,但是母亲的信中一次也没有提到,大约是放弃了。

张爱的母亲大约祖上是湖南人,又或者是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没有认输过。所以,她总是对张爱玲说,湖南人最勇敢。

张爱玲喜欢穿异样的服饰缘于继母的赠衣,在心理上有了阴影。继母姓孙,父亲孙宝琦做过段祺瑞政府的总理,是一个家底较厚的人。但遗憾的是,张爱玲的继母是个瘾君子,有个好友叫陆小曼,也是瘾君子,继母的床头就挂着陆小曼的油画瓶花。

张爱玲有两张照片和姑姑拍的,当时张爱玲的个头已经和姑姑一般高了,姑姑对她说“可不能再长高了”。那两张照片中的旗袍,自然是继母穿旧的衣服。

虽然料子都是好料子,但是在香港那样一个贵族学校,心理自然是受不了。以至于后来,张爱玲每每爱穿奇异的服饰,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从张爱玲的身上可以看出,一个人后来最为突出的才能和爱好,多与幼时所受的伤害有关系。

张爱玲的爷爷奶奶是一对有趣味的人。比如那本流传甚广的《孽海花》里就有她爷爷(庄伦樵)和她奶奶(李鸿章之女)的故事。然而相对于小说中的那种捕风捉影,张爱玲笔的爷爷奶奶更生活,更趣味。

是张茂渊告诉张爱玲的,“你爷爷奶奶合写了一本食谱,我只记得一样菜,是鸡蛋吸出蛋白,而后注入鸡汤再煮。”一个生鸡蛋,要仔细地钻个麦管大小的洞,然后用嘴吸出蛋黄的部分,再注入鸡汤煮熟了,那味道自然是好吃的。

听到这里,张爱玲不由得想起《红楼梦》中叫芳官吹汤小心不要溅上唾沫星子。

除了写食谱之外,张爷爷和张奶奶二位趣人还合写一本武侠小说,自费印刷了几本套,自己的亲友们看,张爱玲也拿到过这本小说,大约叫做《紫绡记》。书中有一个女侠就叫做紫绡,故事沉闷得很,张爱玲看不下去。

我想,这大约是这本书没有流传下来的原因吧。

张爱玲长相是随母亲的,有一模糊的照片,大约是在港大读书时拍的,她母亲便选了去。看《对照记》可以对比张爱玲母亲在法国时的一张照片,真像是一个人的不同年代。

这张模糊的照片,母亲去世后,张爱玲又从遗物中拿回了这张照片。

我很喜欢看张爱玲这张照片,每一次翻到这张照片,都会久久地看,恨不能,早生些年月。

刚解放时,衣料都实行了供应制度,张爱玲只能穿湖色土布,大约需要办一个证件,她去照相。

那个拍照的人看着她,问她:你识字吗?

张爱玲笑了,小声地答:认识。

内心里却有掩饰不住的高兴,是真正来自内心的欢喜。是为自己的装扮不像个知识分子而开心。这里的张爱玲显得真实而又趣味,就像她在文字中写道的:看到一个挨打的穷人就想马上嫁给警察局长一样,这样就可以帮助那个穷人。

她不喜欢知识分子的那种望之俨然不能举重若轻的模样,而自己在内心里又明明知道自己是有些知识的,所以,当有人问她识字时,她没有像其他知识分子一样,狠不能一下子把研究生博士生学历全都拿出来给人家看,而只是低下头一笑。

这样看张爱玲,并不只有自私和苍凉,还有温暖和调皮。

张爱玲离开上海去香港的通关检查有很多个版本,《对照记》中的版本应该是最为可靠的。

检查行李的青年干部,用小刀刮她的小藤镯。问她质地,张爱玲答是包金的。

于是,那个检查的人便小刀一下一下刮那包金镯上的雕饰,可是,旧时的中国货实在得很,包了很厚的金,刮了一下又一下,露出依旧是金子。张爱玲的脸上自然露出心痛的表情,那个年轻人差一些就将手镯的一个蝙蝠头给刮掉了,终于刮出一点点隐约的白来,连忙说:这位同志的脸相很诚实,她说是包金就是包金。

便放了行。

每次看到这一段,我都会联想到张爱玲的表情,她该有多紧张啊,还有那个从五六岁就一直带的那个手镯以后她还能戴吗,她是那么好面子的一个女人啊。

张爱玲个头的高,最初是从胡兰成的口里出来的,在胡的《今生今世》中,他极尽温柔地忆念他和张爱玲的第一次见面,他送张爱玲出门,站在她身边走的时候,说了一句:你这么高,怎么可以。

在《对照记》中,张爱玲三次写到自己的高,第一次就是和姑姑的合影中,姑姑央告她不要再长高了。

第二次是和电影明星李香兰的合影时,她因为太高了,站在一起太不搭配,而不得不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而李香兰只好站在她身边。

第三次就是从香港去美国时,她的通行照上填写的身高竟然是:六呎六吋半。我换算了一下,6.65英尺相当于2.02米,这实在是太离谱了。不过,张爱玲自己说的是5.6英尺,我算了一下,也有1.70米。

她的确是够高的。

张爱玲自然是不作诗的,即使是小说和散文中,她也极少作诗。但是《对照记》第一次出书时,她竟然补充上一张自己老朽的照片,手持金日成去世的华文报纸微笑着。她在这张照片的旁边配了诗句:

人老了,大都

是时间的俘虏

被圈禁桂足。

它待我还好——

当然随时可以撕票

这诗是她的味道,一如她年轻时,谈恋爱,在照片的背面写下:见到他,头低低的,低到尘埃里。

她的诗句和她的小说一样,关于爱恋,关于时间和沧桑。

张爱玲自己是个天才,是个早熟的天才,然而却喜欢晚熟的天才。

这大概是个怪癖,就像她出身于一个家族史颇为辉煌的世家,却屡屡染指社会底层的写作一样。她介绍爱默生,就介绍得有趣:“爱默生在1803年生于波士顿。他早年是一个严肃的青年。他的青春与他的天才一样,都是晚熟的。他的姑母玛丽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他很受她的影响。无疑地,她对于他的成功有很大的帮助。”读到这里,我们必须得笑了,张爱玲受姑姑的影响就很大,所以,即使是介绍作家,她也要介绍一个同样受姑姑影响大的人,好玩之至。

另外,张爱玲是个热爱八卦的女人,在介绍爱默生的时候,不忘记介绍爱默生的怪癖,爱默生写了五十年的日记,但多是热爱写理论。他一生结了两次婚,而在结婚那天,都只是记下一行文字,实在是精炼之至,这个世界上最深情的文字大概都应该是简练的吧。

我想是这样的,譬如张爱玲给我们留下的那一句:噢,原来你也在这里。

张爱玲一九五四年给胡适寄了一本《秧歌》,胡适回了信,可是因为搬家的缘故,她把信的原件丢失了。所幸的是,有一个朋友代她抄写的副本。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她的这个朋友会是谁呢,很疑惑。

胡适是个认真的人,在回信中的部分内容下面,还专门用其他颜色的笔墨划上横线。不但谈看完后的感受,还在信里让张爱玲再多寄几册书与他,他推荐朋友看。

张爱玲是把胡适当作偶像来看待的,幼时家里就有胡适文存。她父亲爱看胡适的文字,她姑姑也爱看,结果两个人闹翻以后,父亲还念念不忘姑姑拿着他的《胡适文存》未还。

这样的记忆积攒到成年,是一枚每遇阳光便光泽四射的珠宝,张爱玲每每会被其光泽晕眩,胡适推荐什么书,她便看什么。譬如那本《醒世姻缘》,她花了四块钱买了一套,弟弟看到不释手,她便送了两本与弟弟。她是从第三本看起的。后来,在香港冯平山图书馆避空难时,她发现了《醒世姻缘》,便不顾外面的炮弹轰隆隆地爆炸,那炮声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看了一下剩余的部分,对逃跑的同学说,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在美国第一次见胡适的时候,张爱玲的心态是如何的呢,她的原句是这样的:“跟适之先生谈,我确是如对神明。较具体的说,是像写东西的时候停下来望着窗外一片空白的天,只想较近真实。”

这种感觉完全没有了她面对苏青和胡兰成时的那种自信,隐约中我读出了萧红面对鲁迅先生时的那种爱慕,又不完全是爱慕,大概还有一种稍有距离的信仰。只要是鲁迅先生对萧红笑一下,她也是觉得满心欢喜的,同样,若是鲁迅先生皱着眉头叹息一声,萧红也会由衷的难过,在心里替鲁迅疼痛和哀伤。

大约,张爱玲面对胡适之的时候,也是如此。

张爱玲有两篇谈看书的文章,篇幅长得厉害,充分展示了她看书的庞杂和趣味。

一个人写什么东西和个人的体验有关,而爱看什么书却是一个人阅读品味的外露,我喜欢看书时的张爱玲,她是一个会看书的女人。

譬如她喜欢看《阅微草堂笔记》中的社会意识,在农忙的季节,成群到外乡插青的农妇,偶尔也卖淫,当地大户人家临时要找个女人,她们便公推一个少妇出来,那少妇却也“俛首无语”。读到这里,张爱玲还很是疑惑,这十八世纪的妇女如何这办解放了呢?因为,既然伙伴间这样公开,回去之后显然是瞒不住,但在纪晓岚的笔下,仿佛家里也不会有问题。

有一阵子,我总想着在现代文学史上给张爱玲找一个相配的男人,想来想去,郁达夫最合适。

郁达夫虽然模样不俊俏,但是他哄女孩子还是有一套的,做人也还算大方,与各个门派文人均有不错的交情。他或者可以将张爱玲从孤独的小女人情调中救出来呢。

但是,极少见到张爱玲喜欢郁达夫的文字的记录,在谈看书中,张爱玲的笔墨终于洒向了郁达夫,缘自一个词:三底门答尔。张爱玲仿佛很喜欢郁达夫用的这个词语。

这是郁达夫常用的一个音译词,通用的翻译是指“感伤的”,后来,演绎为“温情”,再后来在中文版本的词典里“优雅的情感”。再后来又被附加了新的内容:感情丰富到令人作呕的程度。这一下就转变了词语的温度和方向。

张爱玲把一些文艺作品分门别类时就用了这个词语,她大概自己也解释不了这个三底门答尔的宽厚内涵,只是模糊地说:粗枝大叶举个例子。诺朵夫笔下的《叛舰喋血记》与据此所拍摄的影片都有些三底门答尔,而密契纳的那篇《夏威夷》则不三底门答尔。

张爱玲在分析这个词的意义识别时说到,中国人的个人常常被大的文化背景融化,反映在文艺作品上,往往道德观念太突出,一切情感顺理成章,沿着现成沟渠流去,不触及人性深处不可测的地方。现实生活里其实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盐式。好的文艺作品里,是非黑白没有,而是包含在整个的效果内,不可分的。

这一段文字在谈论读书时出现,显得突兀又异类,但却是那么剔透和晶莹。

有一次看电视新闻,大约是张家界市的看守所里犯人做了什么好事情,被表彰的那些犯人每一个人都穿着一个黄色的背心,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张看。这是张家界看守所的简称吧。

我当时看到这一幕就笑了,张看,这名字有些熟悉,细想一下,是张爱玲的一本谈论读书的随笔集的名称。

张爱玲对生活的观察比较毒辣,尤其是对于食物和衣服,几乎达到过目不忘的地步。

《张看》这本集子的自序中,她多次写到别人的衣饰及吃食,譬如第一次见炎樱父亲的朋友时她注意到的对方:穿着一套泛黄的白西装,一二十年前流行,那时候已经绝迹了的。整个像毛姆小说里流落远东或南太平洋的西方人。

好笑的是,这个人,没有想到炎樱会带着一个朋友一起前来,顿时有些窘迫,原来,他只带了购买两张电影票的钱,他把电影票塞进了炎樱的手里,说了一句“你们进去”,便匆匆告别,转身走了两步又回来,将一个纸包递给炎樱。那是他买好的两块浸透加糖鸡蛋的煎面包,用花花绿绿半透明的面包包装纸包着,外面的黄纸袋还渗出油渍来。

这次看电影的经历,给了张爱玲很多灵感,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写一个小说了。

那电影院的模样有必要再抄写一下:“老式电影院,楼上既大又坡斜得厉害,真还没有看见过这样险陡的角度。在昏黄的灯光中,跟着领票员爬山越岭上去,狭窄的梯级走道,钉着麻袋式棕草地毯。往下一看,密密麻麻的楼座扇形展开,地陷东南似的倾塌下去。下缘一线阑杆拦住,悬空吊在更低的远景上,使人头晕。坐了下来都怕跌下去,要抓住座位扶手。开映后,银幕奇小,看不清楚,听都听不大见。”

其实,张爱玲生活中的每一段经历,都可以在她的小说中看出来,譬如这个电影院的场景,她写了《连环套》,但没有写完。甚至,她以后小说中很多个电影院里的场景都带着这一股陡俏和阴冷的感觉。

也只有张爱玲敢这么做,她把两篇写得不好的小说,收入到一本散文集子里。理由竟然是怕被盗版。

阅读她的序言,竟然也像阅读小说一样的趣味。她的所有的体验都来自内心和阅读,而她的阅读是用全部的感官来进行的,她看衣服的样式过目不忘,她吃过的食物的位置也都像她自己的衣物一样被她整齐地叠放在内心里。

甚至连同她的手,她的耳朵。

是啊,她有一个比喻说得多好啊:交响乐是个阴谋。

看《对照记》一书,最有趣的莫过于看张爱玲为一本盗版书做广告了。

也是一个言情小说,名字叫做《笑声泪痕》。这本书出版的时候署名是“张爱玲”,自然是盗用张爱玲的名字出的。当时张爱玲已然在美国,是一个朋友特地寄了一本与她。

张爱玲写小说是无敌的,可是介绍起别人的小说来,却笨拙得厉害,她的介绍不如我的总结更简练清晰:

《笑声泪痕》这部小说的叙述者名字叫做陈丹,是一个私家侦探,男主角的名字叫做王彼得也是个侦探,不过,他已经在美国改行经商。小说的女主角章云裳在香港的咖啡馆里看报,见到一个暗杀案件,死者的照片竟然极像她离婚的前任丈夫:桑坚国。男主角王彼得到舞厅里去拜访她,发生情愫,但没与她结合,因为中学时代有个女同学单恋他,在一个大雷雨的夜晚藉口怕鬼主动投怀送抱,失身于他。他离开上海,到抗战后方去,转而到了美国,失去了联络。直到多年后,他听说那女同学削发为尼,而后又疯癫自杀了,王彼得才算是得了解脱。便委托在香港的侦探陈丹寻访那枚舞女章云裳,陈丹看到王彼得提供的照片,觉得仿佛很是面熟,原来,他于半个月前救护一位车祸中的少女,那少女与照片中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通过这个女孩,陈丹找到了已经是王太太的章依恋。陈丹为了试探章依恋是不是当年章云裳,便在歌厅点唱王彼得从前最爱听她唱的两支歌,试探她的反应。不料,那章依恋歌唱时想起从前的感情,悲伤过度,当场晕倒,送入医院。王彼得得到陈丹的消息后,从美飞回香港,医院的访问时间已过,次日再去,人已经死了(这死得莫名,太刻意浅薄了)。王彼得万念俱灰,告诉陈丹他终身不娶,把她前夫的女儿带回美国,视为己女。雨中道别时,两名侦探紧紧握着手,说不出话。

恩,小说挺通俗和浅薄,就这样完了。

张爱玲是认真的看完了这小说,她很幽默地作自我批评:“活该,谁叫你眼高手低,至于写不出东西来,让人家写出这样的东西算你的,也就有人相信,香港报上还登过书评。”

自我批评之后,张爱玲又回到自己的立场上来,对自己的读者说道:“可千万不要给引起好奇心来,去买本来看看。薄薄一本,每章前后空白特多。奇文共欣赏,都已奉告,别无细节。”

张爱玲谈吃的文字是性灵派,这一点缘于她的家教。

就烧饼和油条这种市井通常饮食,她也能写出与众不同的味道来。烧饼是唐朝时自西域传入中原的,这一点即使是在进入二十一世纪的当下也能确证。西域其实相当于今中国的新疆以及新疆以西的地域,这些地方地远人稀,若是出远门,必须带足干粮,便产生了一种叫做馕的干粮,传入中土后,便变成了今天的烤炉烧饼或者火烧。

油条不是一种进口的食物,但也不过是南宋以后再才有的。是因为当时老百姓对奸相秦桧仇恨,而取了一种食物叫做“油炸桧”,这个名字江南人多有使用。

这一点,我在文学作品中很少看到,在张爱玲的文字中,是第一次看到。

油条用来诅咒某个坏人,实在是妙不可言,因为,在民间,骂人的时候也常常这样的:狠不能把这个坏人扔进油锅里炸了吃。

而将一块面团扯长了,像是一个人的模样,然后放入热油锅中炸了,吃掉,的确是挺解恨的。

这样的形式,时间久了以后,诅咒的意义便被去掉了,只剩下食物的本质作用。

张爱玲写到烧饼与油条同吃的滋味,大约她自己也是尝过的,因为念书时的食堂里仿佛两样都有,读到她这样的文字终于放下心来,这个贵族出身的女孩子的少女时代,除了衣服留下了阴影,连同饮食也没有比其他孩子更优越。

她写的烧饼与油条同吃时的体验确是她自己的:“烧饼油条同吃,由于甜咸与质地厚韧脆薄的对照,与光吃烧饼味道大不相同,这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有人把油条塞在烧饼里吃,但是油条压扁了就又稍差,因为它里面的空气也是不可少的成分之一。”这最后一句,一定是张爱玲的私人感受。她连油条中的空气被挤压出去都不能忍受,这大概就是她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了,她不放过一丝体验世界的机会,哪怕是油条中的空气。

对于食物的热爱表达了张爱玲对生活的热爱。

张爱玲第一次见到大张的紫菜,打开来约有三尺见方,幅脆薄细致的深紫的纸,有点发亮,像有大波纹暗花的丝绸,微有摺痕,我惊喜得叫出声来,觉得是中国人的杰作之一。

是啊,一种菜蔬而已,她却惊喜得叫出声来了。

看小说中的饮食仿佛是张爱玲家庭中的传统。姑姑张茂渊曾经告诉过她:“从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个吃。”张爱玲也是看过此书中的吃,不以为然,张爱玲对《儒林外史》中的吃食印象不深,只记得一碗救了匡超人一命的绿豆汤。张爱玲的原话是这样的:“中记得每桌饭的菜单都很平实,是近代江南华中最常见的菜。”

张爱玲自然喜欢《红楼梦》中的饮食多一些,譬如,她写到《红楼梦》中的鹅,有“胭脂鹅脯”,张很聪明,猜测出是南方的烧腊。大概是曹雪匠家里做菜爱用鹅油,影响了曹雪匠的味觉和感觉,譬如曹雪匠写迎春的面容,是“鼻腻鹅脂”。吃的点心,也是“松瓤鹅油卷”。

而鹅则是中国饮食文化中的古风,因为古代的男人从来都是猎雁来向女人求欢。

关于红楼梦中的饮食,我个人记忆最深的是那道有名的茄子,用了十二只鸡来炖,自然,此茄子就像一名已经娶了十二房女人的男子一样,有了自己宽阔的胸怀。

让我感觉到好奇的不是红楼梦中的饮食,而是张爱玲幼时在天津常吃鸭舌小萝卜汤,吃了无数根长长的鸭舌头。她要先咬住鸭舌头根上的一只小扁骨头,往外一抽抽出来,像拔鞋拔。那鸭舌头的长度是鸭头的几倍大,所以,在现实生活中,鸭子是一个长舌妇,个头不大,声音却亮堂得很。而张爱玲吃了那么多的鸭舌头,在少女时代包括后来青年时代,一直都还是矜持内敛的。这实是难得得很啊。

张爱玲在向国外读者推荐《红楼梦》的时候常常觉得应该去掉后四十回。

因为流行在国外的《红楼梦》是一百二十回的全本,那些不通中国传统文化的读者不过是当作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来读的,显然是对《红楼梦》的一种降格。

张爱玲第一次看《红楼梦》,是石印本,当她持到第八十一回“四美钓游鱼”,忽然就觉得天日无光,百样无味起来,此后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张爱玲是多年以后才知道后四十回是高鄂续写的。所以,她总算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当时不喜欢看后面的四十回而宁愿翻到前面看跳过去不看的那些诗句。

张爱玲写文章说:晚上不放帘子睡觉,醒来满屋子的阳光,外面有热闹的电车声音。不管这一天将有什么事发生,单这堂堂的开头已经是可爱的。

这话多好。

张爱玲看到窗子外的一块破布条子,模样酷似一个小人儿,被风吹动时,那小人儿便频频作揖,像是个有一肚子的仁义礼智王道霸道要对人说,越看越像孟子。

张爱玲对周围的事物多是这样关注的,往盐和醋里去思想,往男女大欲里去思想。张爱玲的文字,和她的衣服一样,就像是她的祖母的床夹被的被面做的,她穿着这件由炎樱设计的衣服和电影明星李香兰合影,姿态优雅。

《对照记》里的图片像一把阳光一样,把张爱玲的房间照亮了,晾晒在我们面前。

我们不仅看到了她的故事的开始,也看到了她故事的结束。从一个三四岁的胖囡囡,到一个年逾七旬的老妇人,她用自己的文字铸造了一个又一个传奇。

§§第二辑: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