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个寂寞的午后,台风过境,整座城市一片狼藉。我坐在一排盛满矢车菊的木桶后面读一本旧诗,粉色蓝色的花朵将我掩映,以至于一阵清脆的风铃后,我竟然没能意识到有人推门进来。
是他先问:“喂,有人吗?”
我慌忙探出头来,推一推眼镜,说:“啊,你等一下。”
我跑出门,站在大街上朝对面喊:“妈,有人买花。”我回头,又推一推的眼镜,很紧张,他真的帅得让我大跌眼镜,长得有一点像《恋爱地图》里的冢本高史。对了,电影里冢本高史饰演的修平和李小璐也是这样认识的。
妈妈在帮他选花,矢车菊,不喜欢;天堂鸟,不喜欢;蝴蝶兰,不喜欢。
妈妈问:“你打算送给谁?”
他开始比划:“一个女孩儿,这么高……”
妈妈笑出声来:“不是问她多高,是问你们什么关系。”
关系很复杂吗?他想了很久才说:“新同事。”
“那就选紫丁香吧。”妈妈胡乱推荐,把隔夜的一丛丁香抱出来,他居然喜欢。
妈妈又去街对面店聊天,让我学着包扎花束。这是一捧什么花啊,已经开到凋谢,轻轻一碰就有花瓣掉下来,我不得不小心翼翼。
他坐在我刚刚坐的小板凳上翻我刚刚读的旧诗,地摊淘来的线装版,散佚泛黄,他也小心翼翼。隔壁的猫迅速地跃过窗台,又窜出门去,一阵杂乱的风铃竟惊得我们同时抬起头,他看见我偷偷看他。
我包好了,他抱好了,我帮他拉开门,该死的小猫又窜回来,他吓得躲闪,怀里的丁香扑扑地落了一地。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我连忙说抱歉,推荐他选白山茶:“白山茶的花语,真爱,真情。”
台风又起,他护着花,低着头,艰难地走远了。我想起一种山茶烟,烟盒上写着“与君初相识 犹如故人归”,可是我翻遍了古旧的诗集,也没有找到那一句。
02
那个无聊的夏天,很少有顾客光临,只有猫嬉闹着来回撞响门后的风铃,让我一次一次惊觉。
没有人,只有风。
那丛凌乱的丁香被我整理之后,养在窗前,居然莫名其妙地开了很久。
林惜文常常过来找我,总是借口说:“我去海滩,刚好路过这里,就进来看看。”
那时候他在海滨度假村兼职救生员,晒得黑黑的,人字拖,花裤衩,脖子上挂着一只蓝色蛙镜。他粗鲁地推开门,探出头,笑出一口白牙,热情地喊:“阿姨,我来找小雨。”
他的普通话有一点闽南口音,拖长了腔调,像是撒娇,所以我妈特别喜欢他。总是乐颠颠地喊:“小雨,阿文来找你,你们去沙滩走走吧,不要老是闷在店里。”
那本旧诗已经被我翻到破烂不堪,被林惜文坐在屁股下面,他耸一耸肩膀:“每天都有沙滩派对,我们一起去好不好,看什么诗,狗屁不通。”
我推他,抢回我的书:“坐在狗屁股下面,当然不通。”
妈妈又去街对面聊天,林惜文忙着给花换水,一桶一桶地搬进搬出。我跟在后面跑进跑出:“轻点轻点,花瓣全散了。”生意太冷清了,红玫瑰一桶一桶地蔫了,轻轻一碰,花瓣落满地。林惜文还臭美,把装满水的木桶举过头顶当哑铃,要知道,我最恶心肌肉男。
夏天不适合恋爱吗,为什么大家都不过来买花?我是在期待他来吗,如果他再来,新同事一定变成女朋友了,我该不该期待呢?真是一个无比烦躁的夏天,比夏天更烦躁的是林惜文,他又开始弹乱七八糟的吉他,唱一首不着调的歌。
03
花店里的风铃响起,一个女孩儿抱着隔壁店里的大黄猫推门进来,要知道那只猫最没有安全感,总是一惊一乍,此刻却安静地趴在女孩儿的怀中,慵懒地撒着娇。她穿浅绿色的花苞裙,有一点点可爱,又有着浓郁的女人味,站在层层叠叠的花架前。
她一定非常懂花艺,她选走了我最喜欢的一小盆紫茉莉。
她推开门,朝街对面喊:“快来啊,帮我拿一下。”
我这才发现街对面的他,抱着安全帽斜靠在摩托车上等她,听见呼喊,轻巧地越过路边绿岛的栅栏,跑进来。他好像已经不记得我了,没有朝我看,只顾和女孩儿说着什么,然后接过花就走了。
女孩儿把猫放在花架上,跟过去,两个人一路笑着走远。那只呆猫,趴在花架上,看着渐渐消失的背影,怅然若失。我走过去抱抱它,它不肯,折起尾巴,窜出去。连猫都只喜欢她,这让我嫉妒,也失落。我想起第一次见他,他比划的身高,一定就是她了吧,他的新同事已经变成了恋人。
我坐在电脑前涂鸦,画一只猫,画一盆紫色花,画一个他。
林惜文抱着一只橄榄球,满身沙砾地闯进来。此时刚刚在拾色器里选好颜色,被他撞到鼠标,我画出的她,右颊多了一颗浅褐色的痣。林惜文看看电脑,又看看我,问:“自画像吗,很像呢。”
“像吗?”我反问。
他回答:“像啊,旁边的男生像我。”
我把他满是沙砾的橄榄球丢出门去:“做梦,你有这么帅吗?”
林惜文迅速地扑球,一脸得意地看着我:“今天的沙滩音乐会,每个人都要带女朋友,你也去吧。”
我擦掉编辑器里的大黄猫,擦掉紫色花,擦掉他,擦掉自己,只剩下一颗滴泪痣,像是句号。
林惜文按着我的鼠标,追着问:“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啊。”
我抽出手,对他说:“NO,不去,我没有男朋友。”
04
南方的夏天总是被台风吹得漫长,闷热的夜晚,我拖着大凉鞋在堤上来回地走,石阶上有一簇一簇的三角梅。一辆橘黄色的机车停在海滩上,我等了很久都不见有人过来。
远处的海边派对,有人在弹吉他,有人在拍非洲鼓,清亮的声音,伴一首清澈的歌:
看着你低着头眉头闪烁/一个人痴痴站在对面街头/我不知所措/希望你能多点停留/好让我开口/找个理由对你说/近来可好……
刚刚还是一轮红日燃烧天际线,一转眼,已经海上升明月,终于看见他从远处的酒吧走出来。他喝醉了吗,摇摇晃晃,走三步,退两步。我走下台阶,希望他看见我,可是只一眼,他又低下去开他的摩托车。该死!总是打不着火,他一脚踹在车上,他穿着人字拖,痛得打转,彩虹纹的T恤,看着像一只彩色的陀螺。
“你拿错钥匙了,应该是宽宽的那一把。”我提醒他。他抬起头,朝我敬礼,“谢谢,花店小妹。”
原来他记得我的。他终于找对钥匙了,他要走了,我走过去,站在他的旁边。我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我该怎么开口,难道说“我看见你的机车停在港口,我在这里等了你一晚上”。
我问:“怎么,你心情不好吗?”
他说:“是啊。”
他熄掉车,靠在上面,点燃一根烟,默默地抽。我也靠在石阶上,有沙砾钻进我的T恤,我坐立不安,有时候,暗恋就是这样,如芒刺在背,它让你辗转难安,夜不能寐,而你却看不见它的模样。
05
大黄猫趴在屋檐,眯着眼睛看街上人来人往。
林惜文坐在橄榄球上,抱着吉他,一会儿唱卡奇社,一会而唱深绿海。
我坐在电脑前,拾色器里总选不出我中意的颜色。我又去读我的旧诗,可是林惜文哇哇地唱歌,吵死人。于是,我练习包扎一丛败了的紫丁香。
“我要这一束。”抬起头,是他,指指我包坏的花。
我说:“对不起,这束已经凋谢了,我帮你另外包吧。”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心跳像是非洲鼓点。
林惜文拿眼睛瞪我,他一定在想我是不是傻了,有人傻到垃圾也肯买,我居然不卖。
紫丁香已经没有了,矢车菊,不喜欢;天堂鸟,不喜欢;蝴蝶兰,不喜欢。我来回地走,心里藏满小纠结,小矛盾:“那就选黄玫瑰吧。”
他点头。他坐在小板凳上看我的旧诗,大黄猫跑过来,趴在他的脚边,用脑袋亲昵地蹭他。
我包得认真,结实而不伤花茎,缀上满天星,洒上紫色的亮粉。他很满意,朝我道谢,开着车往海边去了。我继续涂鸦,继续读我的旧诗,继续包扎那丛垂败的紫丁香,林惜文把吉他弹得乱糟糟,我的心也乱糟糟。
我站在街上喊:“妈,我出去一下。”
我飞快地踩我的单车。老远的,我就看见他们了,一前一后站在港口避风的地方。女孩儿的样子依然甜得让人蛀牙,可是她却哭了,她挥着手里玫瑰朝他吼叫着,然后狠狠地甩进海里,头也不回地跑掉。他茫然地站在那里,朝她的背影喊:“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已经送花了,为什么都不听我解释。”
我跨在单车上,我有点累了,林惜文把手里的橄榄球狠狠地朝我丢过来,我扑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林惜文瞪着我,问:“你为什么要帮他选黄色玫瑰,你不知道黄色玫瑰寓意分手吗?”
他不听我解释,抱着球便走了,其实,我也没想过要解释,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对自己解释,我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