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故事已经很久了,很旧了。是2003年?还是2004年?我们争得面红耳赤,黄秦豪甚至激动地摔烂了一小瓶红星二锅头,他吼着:“不是2003年,也不是2004年,就是昨天。”
那就是昨天吧,因为它确实清晰如昨,从来都不用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是因为大气层被破坏,导致全球变暖吗?记忆里,那时候的冬天,是货真价实的冰天雪地,一夜北风呼啸,树瘦人肥。我们中文系的几个男生写了一首歌,抱着吉他,蹲在女生楼下的雪地里唱。一栋楼的女生都沸腾了,开灯的,关灯的,鬼哭狼嚎的,笑成一团的。
黄秦豪问我:“你喜欢的女生到底是哪一个?”
那时候,在我们那个很闭塞的小镇,校风严谨的师范学校,在女生楼下唱歌是一件很轰动的事情。教导主任大跌眼镜,摔烂我的吉他:“唱,唱,唱,你到底唱给谁听的?”
黄秦豪举手:“报告主任,不是袁政谦唱的,是我唱的。”
教导主任气得结巴:“你,你,你,给我滚出去。”
我们三个人立刻夺门而去,教导主任在后面喊:“我叫你滚出去,袁政谦滚出去,你们怎么全跑了。”
我们三个一边跑,一边笑成一团:“哈哈哈,有个爸爸做教导主任就是好。”
教导主任是黄秦豪的继父,也许是讨好黄秦豪吧,不管他犯什么样的错误,他都会帮他兜着。
操场边的女生全体朝我们张望,小声议论:“就是他们,带头的那个弹吉他,瘦瘦的那个唱歌,那个胖子就在旁边傻笑,估计是放风的。”
胖胖的就是黄秦豪,他气得七窍生烟,其实她们不知道,那首鸳鸯蝴蝶朦胧新月派的歌词,正是出自他手。
我连连拽黄秦豪的袖子,他大步流星地想要逃离。我偷偷指给他看:“就是那个女生,双杠旁边的,粉色泡泡袖衬衫,黑白灰格子的背带裤,马尾辫。”
黄秦豪真是笨得出奇,居然跑去双杠旁边,贼头贼脑地小声问:“是她吗?”
操场又一次沸腾,人群哄笑,鼓掌,吹口哨。她看着我,似乎是很仇恨的目光,然后跑开了。
黄秦豪很快帮我问到,她叫丁唯,2002届音师班,芭蕾特长生。他笑得喜庆:“你还真找到天鹅了。”
后来,黄秦豪还写了一首歌,《天鹅之恋》,七拼八凑剪接了一首曲子,在大草坪上唱过几次,倒也吸引了不少女生的目光。兄弟们打趣:“黄胖子,写得这么缠绵悱恻,你不会想夺政歉兄所好吧。”
黄秦豪坏笑:“嘿嘿,正有此意,才子配佳人嘛。”
我们集体狂吐,然后海扁他一顿,他连声求饶之余还不忘强调:“不想吃天鹅肉的蛤蟆,不是好蛤蟆。”
我们宿舍七个人是结拜兄弟,外人乱我兄弟者杀,兄弟乱我兄弟者杀。
02
我和丁唯第一次约会,居然全宿舍都去了。昏暗的电影院,我感觉她一直往我身上靠,心中一阵暗喜,以为她对我也有意思。电影散场,送她回宿舍的路上,她却又拉开了距离,一个人在前面埋头快步走。
我追上去,问:“你怎么了?”
她说:“我恶心。”
她这样说,我的心立刻凉了半截。
她又说:“你们宿舍那个死胖子,坐在我旁边,总是故意往我身上挤。”
我差点笑出声来,随即又恨得牙痒痒,我说:“你不要生气,回去我抽不死他。”
她停下脚步,等我追上她,说:“还是不要了,你以后跟我好了,不许你在学校里闹事,我在学校通告栏里看见过你的处分通告。”
我连连点头。她答应跟我好了。
那真的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回到宿舍,我没有抽黄秦豪,而是抱头庆祝阴谋得逞。
他问我:“拉着小手了没?”
我说:“哎呀,一紧张,忘了。”
黄秦豪捶我:“德行,紧张什么呀,没见过女人似的。”
我反问:“你见过?”
他叹一口气:“喏,对面楼。”
他又抱着望远镜,像个军事家一样隐藏在阳台上一堆晒着的内裤臭袜子里,偷窥对面的女生宿舍。
在黄秦豪的督促下,我终于拉到了丁唯小手。下大雪,我们路过植物园的一段斜坡,我装得很自然地拉住她的手:“小心,路滑。”后来,我就一直没松手。
黄秦豪追着问:“什么感觉?”
我努力回味,然后无奈地耸一耸肩膀:“就是感觉手套太厚了。”
黄秦豪捶足顿胸地为我鸣不平:“谁发明的手套,我要剁了他的手。”
再后来,我和丁唯接吻了,学校的百草园,我们拉着手隐在假山石后面,我说:“你的鼻子冻红了。”我伸手摸摸她的鼻子。她也伸手摸摸我的鼻子。我又摸摸她的嘴唇,她也摸摸我的嘴唇,然后闭上眼睛。我凑近她,她的嘴唇很凉,那是我的初吻,她一直在推我,说我咬痛她了。
她把我抱得很紧,一直说冷。我一用力,那座脆弱的假山石就倒塌了,假山的另一面,一个身影狼狈地窜进了矮松林。
丁唯喊:“不好,是你们宿舍的那个胖子,他偷看。”
雪地上有一长串踉跄的脚印,我快步追过去,可早已见不到人影。死胖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身手矫健了,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件事,我问过黄秦豪,他不承认。宿舍的兄弟也替他做证,那天下午他一直在宿舍,先是打牌,贴了一脸的纸条,无限溃败之后,抱着望远镜埋伏在阳台上找安慰。无奈天寒地冻,所有的女生都裹得像粽子,看得胖子连连喊肚子饿。他成了我们宿舍名副其实的色中饿鬼。
我对丁唯说:“你们宿舍的女生,介绍一个给黄秦豪吧。”
丁唯为难:“我们宿舍没有胖子啊。”
我说:“瘦子也行。”
有一个女生,个子小小的,不爱说话,丁唯觉得挺适合黄秦豪,可是胖子拽得很,看都不肯看一眼。
03
黄秦豪在阳台上的桌子上卧倒,还顶了一床被子做伪装,我拍拍他的屁股:“发现猎物了?”
平时,他每次猎到“美景”都会与大家分享的,这次他却紧张地把望远镜捂在怀里,死活不肯给我看。我抢过来,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是丁唯,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看一本小说,胖子的军用望远镜还真是清晰,连书名都看得清楚。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也许是爱的力量吧,我抓着他的衣服,楞是把两百多斤的胖子狠狠地甩了出去,又冲过去,一脚踢在他下巴上。黄秦豪倒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想看那个你介绍给我的女生,我不是故意的。”
宿舍的兄弟冲上来抱紧我:“你再动手,我们可不客气了,外人乱我兄弟者杀,兄弟乱我兄弟者杀”。
那一脚踢掉了胖子三颗牙,尽管他一直在纸上写:“爸,不关袁政谦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教导主任还是以我已有留校察看处分在前,累犯在后,开除学籍。
走的那天,兄弟们送我到车站,黄秦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却连一句再见也说不出口。丁唯抱着我,仇恨地看着他。
我回到家乡,家里人安排到一个汽车修理厂做学徒。宿舍的兄弟们怕我意志消沉,隔一段便给我打电话,轮番安慰我。胖子被我踢掉牙后,说话不利索,只好在电话里哼哼唧唧,是他们写的新歌,怀念我的。
我笑:“我还没死,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我和丁唯陆陆续续地写了许多信,临毕业的时候,她来看我。我们拉着手跑到火车站后面的巷子里,紧紧地抱在一起,疯狂地接吻。狭小的巷弄,路人要侧过身体,才能避开我们,但是我们全然不顾,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丁唯说:“我们找个地方住一晚吧。”她说得坚决,不容拒绝。
我们把火车站附近的巷弄都转遍了,路过一家又一家旅馆,可是都没有勇气进去开一间房。最后,还是丁唯猛地把我推进去。
我们倒在旅馆的床上,继续疯狂地热吻。空气似乎也炽热起来,我们情不自禁地开始偷尝禁果。
我们两个都是第一次,以前都以为女孩子会痛,可是那天我也很痛,痛得锥心。
我说:“要不算了吧。”
丁唯抱紧我:“不行,我不痛。”
我说:“还有下次的。”
丁唯说:“没有了。”
我问:“为什么?”
丁唯说:“我和胖子好了。”就在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抱紧了她。
她痛得惊叫,又迅速捂着嘴,把脸埋进被子里,哭到抽搐。
从旅馆出来,另一个巷子口,我看见黄秦豪探头探脑的一张脸。一刹那,满满的忧伤。他惊慌失措地朝巷子的出口跑远了。
至于丁唯为什么看上了胖子,据说是胖子的继父能帮她谋到一份好工作。对于丁唯的选择,我无从判断对错。正如所有情感事件中都常说的一句话:我尊重你的选择。
04
2013年时候,我们宿舍聚会,消失了很久的黄秦豪突然出现了,吃完饭,还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的酒吧唱歌,原来他开了一间规模不错的酒吧。我们都知道他和丁唯最后并没有在一起,只是其中的原因没有人知道。
他端了一杯酒摇摇晃晃地过来,碰碰我的杯子:“我先干为敬,你随意。”
他喝得并不多,却醉态百出,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他问我:“你和丁唯,有联系吗?”
我说:“没有。”
他说:“我也没有。”
他又说:“当年,我真的并没有想要和你争,我知道,吃了天鹅肉的蛤蟆,还是蛤蟆。”
我不说话。
他径自走到台上,把歌手赶下去,自己抱着吉他,这些年他好像瘦了不少,两个下巴都尖了。是他自己写的一首歌,想不到经过时间的窖藏,他变得更酸了。
他唱:时间想要带我走,可是回忆不放手,我愿意一直怀念,我害怕我会忘记,你是我年少岁月里一闪而过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