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的掌园女吏孟晚霜发现园子里的葡萄又少了一串。
这葡萄是今年才开始挂果,也是幸亏前年请来了一个西域的师傅,才能在京师种出来。
据说太子府是头一份,其他宫里都还没有,所以太了妃打算过几天在花会上用来招待贵宾,图的是自家园子里出来的,比外头的新鲜,奇巧。
所以从葡萄进入成熟期,孟晚霜每天都会早晚检查,别说有几串,连每串上面有多少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葡萄少了三串,这还得了,看园的婆子说不出个所以然,孟晚霜决定自己捉贼。
进园子时天才蒙蒙黑,地上掉了一颗葡萄,孟晚霜心疼地捡起来,用衣袖擦了擦,放时嘴里。
汁多味美,还有轻微的酒香。
真好吃,难怪太子妃要将园里的葡萄当彩头,在花会上才让供上去。
夜很黑,孟晚霜立在葡萄架后面,穿着玄色衣衫,浓密的葡萄叶挡得严严实实,她和夜色融为一体。
因为在夜里呆得久了,孟晚霜已经适应黑暗,一点点微光她就能将园里的动静看清楚。
果然等到了偷葡萄的贼。
一个丫鬟打扮的人,没有打灯笼,进了园里低低地喊了几声看园的婆子,没有听到回音,就径自走到葡萄架下面。
葡萄架搭得不算很高,但那丫鬟只有中等身量,非得踮起脚尖才能够着,她一只手颤巍巍地去摘头顶枝丫上的葡萄,一手牵着褥裙,盛她摘下的葡萄。这一次,她没有直接摘一串,而一一串上面摘几颗,又小心地去掉枝桠。
除非孟晚霜真一颗颗数,否则,这样的摘法,明天再怎么检查,也觉察不到。
那丫鬟摘到了孟晚霜的跟前,隔着叶子,孟晚霜几乎可以看到她小脸泛红,细密的汗珠渗在脸上,晃动的葡萄枝叶拂在她脸上,叶子上的尘土扫在她面颊上,和汗水一混,变成了一个花脸猫,而她全然不觉。
没发现自己已经污了的脸,没发现隔着叶子看她的孟晚霜。
孟晚霜有些惊讶,自己的眼力什么时候这么好了?竟然可以在夜里视物如此清晰,还能看清颜色。
泛红的脸,透明的汗珠,绿色的葡萄叶,褐色尘埃,黑一道白一道的脸颊。
但她却没有看清楚那丫鬟是谁。
身为掌园女吏,孟晚霜的好记忆力在太子府是出了名的,园里有多少种花草,多少棵果疏,几时开花几时凋零,何时结果何时成熟,要去问她,三年前的时辰她都能报个分毫不差。
但她想不起那丫鬟是谁,又熟悉又陌生,和她记忆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对不上号。
孟晚霜没有细想,蹙了蹙眉,微咳一声。
摘葡萄的丫鬟惊慌失措,手一拽,本是摘一颗,一串葡萄掉了下来,她连忙蹲在地上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兜起半边的裙子里。
孟晚霜又轻咳了一声,从葡萄架后转出来,站在丫鬟的面前。
那丫鬟低头低声解释:“王良媛近日不舒服,说是心火烧得很,她说想吃葡萄,所以我……”
原来是翠蕴楼的丫鬟。
可她的声音,不是佳墨,不是紫草,不是绿纹,也不是翠蕴楼里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小丫鬟。
难道是新来的?
孟晚霜不言不语,只上下打量她,须臾,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脚上。
想是刚才摘葡萄太过用力,她的鞋又旧了些,左脚那只足尖处线头挣裂,有了个小破洞,一个脚丫细白如珍珠般露了出来。
这不该是一个丫鬟的脚,至少,小丫鬟不会有这样的脚。
孟晚霜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想是那丫鬟感觉到了孟晚霜看她,头更低了。
葡萄已经摘下,不可能还到架上去,又是王良媛要的,那位身子贵重,吃几串葡萄也不是大事。只是,这样巴巴的在夜里来偷,却不合礼数。
王良媛真要吃,太子妃不会不允,干嘛要到夜里来偷?
孟晚霜想不通,想不通她就直接问了,“既是王良媛要吃,为何不回禀了太子妃直接来拿?这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绕过看园的婆子,是何道理?”
那丫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孟晚霜觉得不对,低喝她,“究竟是王良媛要吃,还是你借主子的名义偷着来吃,我们到秦掌园那儿说个清楚。”
那丫鬟一听要带她去见秦掌园,转身就跑,跑的时候还不忘提着裙幅,兜着葡萄。
孟晚霜想追她,却觉得头晕目眩,跌坐在葡萄架下。
只看到那丫鬟跑落的几颗葡萄滴溜溜地四散开来。
哎,近日血亏的厉害,连跑几步路都不行了。
不过,经此一事,那丫鬟应该不敢再来偷葡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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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司馔(音zhuàn)从香茗轩出来时,天已经有些蒙蒙黑。
虽然回太子府有点晚,但解决了一件大事,她心里还是很高兴。
要不是选了新茶,自己听到柜上的两个小伙计说里面有人在试茶,也不会留意到那飘出来的茶香。
毕竟,做为京师数一数二的茶叶铺子,香茗轩里处处都是茶香,入兰室之久不觉其香。
察觉了,那茶的香气就绕在鼻端,勾得她心痒痒,不看一看,怎么也舍不得。
作为太子府的司馔,齐司馔最爱的就是茶,自小学得各种茶艺,也凭着这一手本事当上了掌进食先尝的司馔。
会品茶的人,味觉格外灵敏,食物里有一点点不对,轻轻一尝就能分辨出来。
用银匙银筷可以试毒,却不能试出食物里是不是够新鲜,有无用错料或是用重料,食物之间会不会相冲,相克......凡此种种,都需要掌进食先尝的司馔来判断。
太子府有两名司馔,齐司馔擅茶,米司馔擅酒。
都有一口好味觉。
齐司馔站在那人身后看他煮茶,真的是煮,不是通常的泡。他把茶倾入已经开始滚水的釜内,盖上,过刻钟就把盖子掀开,用一只木勺子添些茶进去,轻轻搅一下,再盖上。
齐司馔进去的时候,他才添了三回茶,据说一共要添七回才能离了火。
第四回已经香的人如置身茶山,满目苍翠。
齐司馔深深吸了几口气,惊讶地问,“公子,这是什么茶如此的香?”
那公子模样的人微微一笑,继续打开又滚水的釜,加了一点茶进去,“这茶用的是南安石亭绿,早春的嫩叶,再配以睡莲、红枫、腊梅、四明十二雷,加上白豆蔻、麝香、紫香等,一齐舂碎混合而成。”
齐司馔惊叹,“难怪这茶有兰桂之韵。”
稍倾,茶煮好后,茶童将茶水倒入白瓷碗中,茶叶在碗中缓缓散开,纤秀似松针,色绿披白毫,在如碧玉汤色中,形似小船行在江南水乡,馥郁持久有兰桂之韵,闻着如同飘然云雾之中,悠然忘愁。
那公子对齐司馔做了个请的姿势。
齐司馔小心地抿了一口,虽说是相熟的店铺,毕竟在外面的东西,加之她多年进食先尝,已经养成第一口只小啜的习惯。
滋味甘醇,舌尖嫩匀似花朵缠绕。没有江南绿茶阴绵绵的生涩,在厚重醇苦里有一点点微甜,从舌尖漾开,慢慢地直达四肢,舒眉展眼,到最后,竟然有蜜般馥郁的香甜。
茶香似酒,微醺。一层层的前、中、后味,可以品出那公子说的种种材料。早春的清新,伏天的炽热,秋日的静沁,冰雪的高洁,交融在一起,各不相干又和谐无比。
齐司馔连喝了三碗,如同牛饮。这真是她平生喝过最好的茶。
三碗之后,她看四周似乎变成了翠竹杂林郁葱,林间流泉淙淙,林下兰花遍生,不似在人间。
“公子这茶怎么卖?”
“宝剑赠知己,红粉送佳人。看你的神情,倒是我这茶的知音。就送与你吧。只是这茶,一年只得这么一小罐,还要喝,就得等明年再遇了。”
茶童捧上一个比茶碗大不了多少的茶罐。
看见齐司馔狐疑的表情,那公子淡淡地笑了,“看你饮茶的样子,我以为你是懂它的,不想却是个多心多虑的,看来还是得留待其他有缘人。”
齐司馔一把抱过罐子,茶她刚喝过,有问题依她的舌头,不可能尝不出来,这样的好茶,推辞了实在可惜。
分茶高手能够在茶汤中显出万千景象,相比之下,这公子的茶虽然只是胜在味道,但收到这样一罐好茶却也殊为不易,也难怪他会不高兴齐司馔质疑他的茶。
看齐司馔盯着茶汤看,那公子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有些遗撼地说:“可惜,我于分茶一道不甚精湛,只能给你分个桃花看看。”
手里的小勺在茶汤中轻轻摆了摆,一朵、两朵、三四朵,十二朵桃花在汤中依次盛开。
袅袅的茶烟升起,似有若无地笼罩着那公子,他随口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他的语调和煦,声音轻似微风,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带起几丝涟漪。
齐司馔开心地抱着茶罐回太子府了,这茶要在花会上奉上,各宫娘娘,各府王妃、夫人们,该多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