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杜若轻声轻脚地走了出去,孙清扬没有睁开眼睛,但她的脑海里,却如走马灯般转个不停。
又做恶梦,是因为白天和赵姐姐、朱哥哥去学堂的路上,见到的那个人吧!
虽然那人只进来盘问过自己一次,但那张脸,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阴鸷的眉眼,狠厉的眼神,如同山里饥饿的野兽,要将人撕碎。
后来她能够听见说话时,听见进来的人提起他,好像叫獠牙,有疾风般的速度和锋利的牙齿,咬住就不会松嘴,不死不休。
即使是那些人,也很畏惧他,他进来的那一次,他们都匍匐在他的脚下,像对待王公贵族一样。
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就是他,把自己从温暖的床上带到了那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像囚徒一样被他们看管着,盘问着。
以自己为诱饵,钓父母亲上钩。
什么样的原因,要这个看似首领的人亲自出马?
幸好,自己被他们用的药导致暂时失聪,听不见也说不出,等到母亲令自己恢复知觉,他们却没察觉,仍然无所顾忌的在自己面前说话,才能够由零星的一些谈话拼出大致轮廓。
原来,父亲丢官也是因为他们陷害,对外别人都以为是贵人觊觎了母亲的美貌,而其实,是因为父亲手中握有他们一直寻而不得的东西。
所以,要步步紧逼,逼的父母没有退路,主动拿出来交给他们。
若是强抢,是害怕父亲会毁掉那东西吗?
这个獠牙是因为自己进宫来,还是本来就在宫里的呢?
即使他没有认出自己,若是有心为知,早晚也会知道的!
朱哥哥说他的名字叫纪纲,锦衣卫指挥使,典亲军并掌诏狱。
嗯,要牢牢记住,想办法告诉父亲母亲。
......
最猛烈的爱情,如同倾盆大雨当头浇下,避无可避。
一场比燎原之火还迅猛的爱情,令董妙然十年前就与梨花落在衣衫的寂静光阴作别,每每回忆起那一幕,仍觉得是命中注定的戏剧化。
若不是那一日到庙里上午,于白墙青瓦,晨钟暮鼓里看到他,那个满身是血的少年,明明是躲藏在寺庙荒废院落的灌木中,却如同躺在自家的高床软榻之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脸上身上因为泥血混杂,污秽不堪,眼睛却像清泉,清清朗朗,清清亮亮,虽是初初相见却已然倾盖如故。
这世间的肮脏唯有黑夜和白雪才能遮盖,而孙愚,就是董妙然生命里的阳光,令真相大白。
后来,当然是救了他,医好了他,知道他的来历,知道他们插翅难逃,唯有踏上漫长的逃亡之旅。
这旅程如此漫长,从京都的繁华闹市一直延续到边塞的蛮荒乡村,漫长的十年之中,他们四处躲藏,乔装打扮,改名换姓,经过商,务过农,打过杂,当过官,在阿愚故乡做官度过的几年,是最平静美好的时光,也是那几年,相继生下了继宗、显宗、绍宗、清扬和续宗,谁知终于被窥破行迹,只得再次搬家、逃亡。
不是第一次在紧要关头死里逃生了,每每生出要终老此地的想法时,就又发现猎杀者的紧追不舍,遁迹而来。
终于,在这个夏日的傍晚,猎杀者夺走了他们的挚爱,逼迫他们由隐姓埋名的逃亡者变成追踪者,从那个方圆十里罕见人迹的山村来到这个热闹嘈杂的集市,寻找被掳的女儿。
十年,追杀者和被追者,都已疲惫不堪,或者,到该解决的时候了。
董妙然在集市外边停了下来,呼吸着夹杂了咸腥味的空气,看着集市里林林杂杂的摊位摆满了各式蔬菜、肉,还有活蹦乱跳的鱼虾,还有许多日常用品--扎染的布料、千层底的鞋、柴米油盐等,摊主们有的热情招呼,有的等客上门。
一位相貌粗陋、操着岭南口音的小商贩,身着带有风帽的外衣,猛然拉住了猎杀者的衣袖,另一只手指着身边的桌子,像是要他买下什么的样子。
猎杀者恼怒地甩开商贩,在嘈杂的集市中向前挪了几步,又伸手将帽檐往下拉了拉,遮住脸。
董妙然将右手伸进左袖里,触到腕上的玉镯,一抹,慢慢展开,将一把不足指长的匕首隐在手里。
从站立的地方,董妙然可以看到那个猎杀者的侧面,就是他,带走了他们的女儿,当然,他不知道,只要沾过孙清扬的衣衫,就会染上她给女儿特制的千里香,千里追寻,不失其踪。
没有做成生意的小商贩并不沮丧,他坐在摆满胭脂水粉的桌前,和身边一位卖米糕的老太婆以及一个叫卖农产品的中年大叔说着话。
董妙然知道那就是她的夫,已经有九个多月没有见的阿愚,半年前他带着儿子们去漠北贩马,其实是给自己一家找新的安身之所。
等他回来后,女儿已经失踪三天,他沿着自己留下的标识,一前一后寻踪找寻女儿,竟然找了三个月才有眉目,才第一次汇合。
这九个来月,是十年来他们夫妇头回分开,若不是为了去漠北避开那人,若不是为了尽快找到女儿,他们绝不会分开。
就是这一刻,董妙然几乎都想飞奔跳入孙愚的怀里,她在女儿面前一直是严厉的母亲,在丈夫面前却一直是小女儿情态。
就像这一刻,明明扮的是粗陋商贩,在董妙然的眼里,孙愚仿佛来自雨后的森林,清新透亮,和她初见时的感觉一般。
分别的难过就像雨后树枝上的水珠,轻轻一碰就扑簌簌地往下落,只是孙愚的眼睛往她这边转了转,她心就安定了,如同当初连相互表白都未曾有过,就彼此生死相依,一同在神佛面前许愿,上香,叩拜,结发。
董妙然就这样远远地隔着人群,隔着新鲜的白菜,带泥的土豆,沾着海水气味的鱼盐看着猎杀者,研究着他,一时间感觉很满意。
她甚至不像初时那样想急切地冲过去逮住猎杀者,孙愚总是对她说:动作太快的老虎,会惊走猎物,到了该行动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所以,她现在几乎是用欣赏的眼光看着猎杀者被困住,那个猎杀者显然也感觉到了有人在跟踪他,却穷尽三月无法摆脱,最初的镇定到现在不免成了惊惶,而一惊惶,就失了杀手的冷静,忽略了本该发现的一些线索。
董妙然和孙愚就是要用他的这点惊惶,迫他不得不求援,回到据点。这样他们就能偷回女儿,换一个地方,在伤痛中重建新的生活,也许会再一次开始逃亡的生活,但只要他们一家在一起,就无所畏惧。
董妙然慢慢靠近猎杀者,她在集市的出口,猎杀者在中间,孙愚在另一端,三面环海,这样的地形,连逃跑的后路都没有,但董妙然和孙愚仍然紧绷每一根神经,没有人敢轻视锦衣卫的实力,轻视的人不是土埋白骨就是血骨都化成了水。。
一把刀飞过来,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如同飞速游动的鱼划开水面,不起波澜地打破了集市上的热闹,随着董妙然闪身,那把刀砍断了她身后的酒家招牌,第二把刀追过来时,集市中已经乱成一团,如同捕在网里的龙虾乍离水面,四处逃窜,摆货品的几案纷纷被掀翻,鱼虾、果蔬、杂物如滚地的西瓜,一片混乱。
被第三把刀削断头发时,董妙然的耳边,商贩和买家惊惶的声音如同潮水退去,脑海一片空明,风吹着海浪的声音轰响,她于这漫天铺地的声音中,听到一根针从空气中直奔她的命门,如同扎破鱼囊的“扑哧”声丝丝作响,似响尾蛇吐芯般的狠绝。
董妙然反转将手中的匕首挡在喉间,回旋,刀碎针返,在一片零乱的摊位和杂物中,一个商贩模样的人压趴了一个鱼筐,面朝上,眼眶、颧骨和上颌骨都已经粉碎,这显然不是她那把小小匕首造成的伤口。
董妙然迅速抬起头,只见孙愚身边卖米糕的老太婆和卖农产品的中年男人朝她微笑,虽然他们的样貌完全变了,但熟悉地笑容令董妙然的记忆瞬间回到十年前。
十年前,她和阿愚在佛像前结鸳盟时的见证者,就是这夫妇俩人,他们是阿愚的挚友,也是杀手中的杀手,江湖中赏金最高的一流杀手,如果不是孙愚,他们怎么也不会和锦衣卫结怨吧。
和锦衣卫这样一个组织作对,不死不休的纠缠,但凡有些理智的人,都会躲地远远的,偏他们出手就没给自己留退路,这样的朋友......董妙然不由眼眶湿润。
未等她多想,随着涨潮,海水浸上集市的沙滩,浪花袭风而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辆车辇,两匹马,驾车的人,马飞腾的姿态,担的起鲜衣怒马四字,马鞭上和车辇门帘穗上的银色小铃,叮铃铃地作响,甚是动听,又如阵阵魔音,催动人心,听的人万事皆休,只觉“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手里的小刀在不觉间就递到了自己的脖颈上,而那马车的车轮悠哉悠哉碾过沙地,转眼就要碾上举刀刺向自己的董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