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澜羽的宫女已经跪下,不停地咚咚地磕头,哭诉道:“皇后娘娘,您一定要为我家主子做主啊!”
这个宫女是徐澜羽的掌殿宫女,她一跪下,其他几个宫女、内侍也跟着跪下,顿时坤宁宫的正殿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磕头声。
徐澜羽闭着眼,无力地倚在椅上,两行清泪,从眼角缓缓地流下。
孙清扬看得心里酸楚非常,连道:“快起来,快起来!本宫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为你家娘娘出气。”
她转头对燕枝道:“去查一查?各宫的往来帐上,都有谁那儿得过百年老参,不光是查宫里头赏下去的,还要查一查太医院的药材里,有没有谁支取过!”
刘维道:“皇后娘娘,还有一个,得查查外戚们带进来的帐目。这贡品、太医院进出的药材,或是上面主子赐下去的东西,肯定都要经过层层人手仔细检查,很难做什么手脚,但若是家人奉旨进宫探视,所带的礼品却很可能被草草放过,说不准,就是这里面出了差子!”
孙清扬赞许地看了刘维一眼,交待燕枝,“照淑妃娘娘说的,把外戚进宫所带之物的帐目也查一查,霜枝人面熟,让她和你一起去吧。”
这是暗示她们可以动用和霜枝一道留在宫里的那批暗桩。
燕枝忙答应了一声,领着霜枝一道出去办差。
这边徐澜羽的宫女又磕了一个头,道:“谢皇后娘娘恩典。我家主子之前曾交待奴婢,说还有件事,想求皇后娘娘。”
“什么事?你说吧!”
宫女的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娘娘说,若有一天她不成了,还请皇后娘娘能做主,将她的东西随意择一两件,赐给其家人,也算是有个想念!”
孙清扬眼眶一热,连边劝慰道:“你胡说什么。徐昭仪是个有后福的,定会福寿双全!”
徐澜羽的宫人们听到皇后这样说,一个个都垂着头,无声地啜泣。
显然,徐澜羽平日待这些宫人都很体恤,所以她们极为感念。
孙清扬撑了撑头,疲倦地说:“那帐只怕一时半会的也看不完,咱们等在这儿也是白等,曹昭仪与何昭仪本来就不大好,更不宜坐久了,大家还是散了吧,等本宫这儿进一步查明,再行论处。先前既然查明刘选侍是害人终害己,就仍以选侍之名下葬,只将丁美人晋为婕妤,以嫔礼安葬。贵妃和焦昭仪于此案有涉,就先禁足宫中,其所在宫宇里的宫人,无令不得随意进出。”
“张选侍此次举报有功,复其选侍位份,晋为美人,即刻起交了浣衣局差事,搬去储秀宫的丽景轩。丹枝,重新给张美人分派侍候的宫人、内侍。”
何嘉瑜正欲开口,孙清扬看了她一眼,“贵妃,此事你还是避嫌为好,毕竟何昭仪当时也在场,究竟是什么情况,得等本宫查清了再说。”
何嘉瑜只得起身应道:“臣妾谨尊皇后娘娘懿旨。”
她都这么说了,焦甜甜更不可能反驳,也只能委屈的谢恩。
孙清扬看了看曹昭仪等人,吩咐庄静,“如今几位昭仪是重要的证人,为防有人暗中作祟,每位昭仪的宫里,派两名坤宁宫的人去,看着点。要是她们出了事,本宫就唯你是问。”
庄静答道:“皇后娘娘放心吧,奴婢定然安排稳妥的人过去。”
众人一听久不理事的皇后娘娘一出手,就公然安排了自己的人到几个昭仪的宫里头,不由面面相觑,半晌,诸昭仪方硬着头皮说:“皇后娘娘,这杀人的,害人的,死的死抓的抓,臣妾等人还能有什么事?坤宁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人手正紧张呢,就不用再往臣妾宫里派人了。”
孙清扬眉毛一挑,似笑非笑,“本宫怎么安排,你们就怎么听着。坤宁宫人手够不够,不劳诸昭仪费心,你只管安安心心,该做什么做什么,本宫派去的人,是保护你们安全的,你担心什么?”
诸昭仪一听此话,强笑道:“有皇后娘娘如此安排,臣妾等自可高枕无忧,臣妾哪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谢皇后娘娘恩典,将一切都考虑的如此周全。”
一直作壁上观的袁瑷薇冷笑一声,道:“诸位姐妹,皇后把话说到这份上,再明白不过了,咱们还是散了,让皇后娘娘好生休息吧。
似是无意的,袁瑷微的目光遥遥与徐澜羽的稍一碰触,旋即各自移开。
*
不仅复了选侍的位份,还被晋封为美人,重新住进了储秀宫,分到了最大最漂亮的丽景轩。
张美人怀抱琵琶,五指轻拨,口中唱道:“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能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她声音清亮,将这首元代王实甫的散曲《十二月过尧民歌为别情》唱的是荡气回肠,清旷、张丽。
密密斜织的绣帘里,隐约可见张美人的脸庞与衣裳俱融在一帘纷繁花色里,唯有她那头乌青的鬓发,粉紫的襦袄,天青色的马面裙,从帘底可以望见的飞蝶扑花的鞋面——样样都引人入胜。
帘后,是怎样一个有情有致的美人儿?
张美人垂着目,余光扫见门外有双穿着墨色鹿皮长靴的脚缓缓走了进来,她微微抬了抬头,却没有抬眼却看来人,她就知道定是她来寻自己了。那墨色长靴上,如果细瞧,在累叠着的锦绣间,有一小块墨绿色的花,枝枝绕绕,是密密缠枝的杜鹃花——那定然她了,况且,她身前还有一块玉佩衬着冬日的夕阳光亮,扑扑闪闪,半明半昧,扑向自己的眼帘。
张美人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会亲自来寻自己。
张美人似乎注意力全都在自己的琵琶之上。
“……莺啼残月,绣阁香灯灭。门外马嘶郎欲别,正是落花时节。妆成不画蛾眉,含愁独倚金扉。去路香尘莫扫,扫即郎去归迟……”她将这首唐代韦庄的《清平乐》反复吟唱。
她的歌,令听得人忽然忆起小雪初晴的天气里,有两个人对饮薄酒两三杯,初时不觉酒意侵头,过后不久,酒力发散之时,浑身如沐热汤,醺醺然,飘飘乎,似乎此去天上间,也比不得喝酒的人,含情的眼。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而张美人手虽按弦,神思已不自属,她忽然低低笑起来,笑里带泪,如同她难以对人诉及的心事。妆成不画蛾眉,含愁独倚金扉。说的不就是自己?
未进宫前,她也曾听人说过,知道在这宫里头,步步为营,步步都是陷阱,也一早就想过,定要不辜负自己的这把好嗓子,这副好皮囊,于这深宫之中,创出一番锦绣来,让爹娘兄弟,享尽荣华。
却不曾想,还没有高飞就要折羽。
不过是与关选侍闲聊了几句后妃们的容貌,笑争了两句口角,就被莫名其妙告发到了贵妃那儿。
连储秀宫的宫门还没出过,就被贬去浣衣局。
派给她的活,是给内侍们的清洗衣物,那些只能算半个男人的内侍,当差尿在裤里臊味,又或是臭鞋烂袜,常常熏的她气都上不来,饭也吃不下。
饶是如此,还要被一些不安份的内侍摸手摸脚,她端起自己选侍的身份,却惹来更多的事端。
甚至有内侍胆大地说,皇上的女人,他们也能尝尝滋味,就是死了也算不枉此生。
根本不担心她去告状。
她一个得罪了贵妃被贬的选侍,已经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谁还把她放在眼里,谁还相信她能有翻身之日?
她连浣衣局的门都出不了,怎么告状,怎么翻身?
浣衣局的人已经得了交待,对那些内侍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到她的哭诉,老嬷嬷不过是啐了一口,说她狐媚,到了这会儿急疯了,连不是男人的男人也要勾引。
张美人不是没有想过死,可是在那儿,就是死,也没法证明她的清白。
宫里头的污秽,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那些个腌臜事,龌龊肮脏不足为人道,只怕她死了,别人都会给她扣上不堪入目的名头,她唯有爬出去,才能把这些个羞辱她的人踩在脚下。
不就是一年吗?她慢慢熬着就是。
就在她以为在那暗无天日的光景里,几乎再也熬不过去的时候,却突然看见一丝曙光。
那一日,这人也是如此来寻自己,穿着墨色的长靴,墨绿的大斗蓬连面孔都掩住,只有一双斜挑的凤目,可以瞧出她的风情,只看了一眼,她就让自己把头低下。
“眼下,有一个机会,你能够重新再回到储秀宫里,甚至,还有机会晋封为美人。只要,你把这东西交给锦秀,让她……按我说的这样,你就能够脱离苦海,或许,还能报仇。你想一想,要不要做这件事?若是你不肯,我自会找其他人来做,只不过,那会儿死的就是你了。”
就那么轻描淡写的说出了众人的结局,就那么冷酷无情的决定了她的命运。
原来,到了一定的位置,真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有一天,她是不是也可以如此?
她根本没得选,如果不是她去害她们,就是她们来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