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此事,孙清扬就很生气,瑾瑜本来就是早产,打小身子一直不好,从那回呛了水,一年有半年都在吃药,看着那么个小人儿一天用药养着,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无能为力,真是看一回疼一回。
还有赵瑶影,为了救太子把自个肚子的孩子都整没了,她怀的这一胎,说不准就是朱瞻基最后的子嗣,光为这,孙清扬就陪着她哭了好些日子。
沈美人这一出,虽说保下了太子,但损失实在是太大,所以自那以后,后宫里头,就严令禁止那些低位的妃嫔们接近太子和公主们,以免再有心怀叵测之人,伤到他们。
最可怜的是瑾瑜,除开要用药物将息外,再不复从前的天真烂漫,时时杯弓蛇影,怀疑有人要害她的弟弟。
朱祁镇那个小人儿,是牵着瑾瑜的手长大的。
对她百般依赖,比皇祖母和父皇、母后都要亲。
所以看到沈美人举起弟弟,她虽不知发生什么事,却死命地拖着沈美人,咬着她的手腕,直到赵瑶影过来抢过去护在怀里。
她知道赵娘娘为了救弟弟,甚至没能保住她自个肚里的那一个,为此不仅心怀内疚,也越发不喜欢宫里头那些个争宠斗艳的妃嫔。
她也恨皇祖母,若不是她把弟弟抱到慈庆宫去,母后就绝不会因为想念弟弟,让乳母把弟弟抱到桥廊上远远地看一看,就不会给沈美人可趁之机。
她还记得弟弟刚会说话时,头一回给母后请安,是按宫人们对她的称呼,迟疑地喃喃道:“皇后娘娘。”
她无法释怀那一刻看见母后泪如雨下时,心中的震撼。
她们的母后,一向都是笑的,她的笑容,就像春天的风那样柔软、美丽。
她不喜欢母后哭,让母后哭的,都是坏人。
后宫里头,那些分去她父皇爱恋的,都是坏人。
所以每一回见到李婕妤那些正得宠的妃嫔,瑾瑜都会故意拦住她们的去路。
她是公主,嫡次女,那些个妃嫔都是妾,妃位以下的娘娘们见了她,一样要请安。
所以,宫里头的那些个妃嫔们,都觉得这个六七岁的永清公主最难缠。
一个小人儿,目光像大人似的看得透人心,垂髫长发披在肩上,晶莹剔透的模样,冷静克制。
偏转过身就笑语如花,乖巧懂事,惹得皇上、皇后疼她不说,四妃待她也胜过其他公主。
有见过皇后小时候模样的老宫人,就说永清公主和皇后初进宫的时候,一模一样,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因为瑾瑜病弱,孙清扬在她身上花的心思最多,她每每看到瑾瑜,都能想起太子被沈美人抢夺那夜:因受了惊吓,蒙太后恩赐,移到坤宁宫里由她照顾。
她抱着祁镇,摸着他滚烫的额头,无声地落泪,瑾瑜在一旁牵着她的衣袖低低地唤:“母后,母后。”
那么个小人儿,自个都不舒服呢,还强撑着落水后的病体,安慰着她。
像是有什么被打碎,酸楚从裂缝里涌出,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如冰河解冻,分崩离析,孙清扬鼻酸动容——看着怀中年幼的儿子,以及躺在身侧的女儿,头一回觉得,即使和皇上两心相许,有了这皇后之位,也是得不偿失。
而自那以后,太后总觉瑾瑜看自己的目光如芒在背,但转过身对着她时,又如同平日里恭敬从容,看不出端倪。
除开早课,瑾瑜和妹妹瑾英基本上都在慈庆宫里和太子一道玩。瑾秀大了一些,功课比较多,但没事的时候,也总和她们一起嬉闹。
小孩子最喜欢跟大些的小孩玩,说什么听什么,做什么都跟着学。
奇怪的是,朱祁镇最依赖的不是长姐瑾秀,也不是和他年龄相近的三姐瑾英,他最爱跟着二姐瑾瑜。
每每祁镇要在太后跟前玩耍,和她厮混的时候,就会被一旁边的瑾瑜冷言制止,“阿镇,你下来,到皇姐这儿来,不要碰脏了皇祖母的衣服。”
皇姐的样子令朱祁镇委屈,但他一向对姐姐言听计从,很快做出屈服,折身歪歪斜斜地走回到静静等候的瑾瑜身边,学着皇姐的模样给太后施礼,由瑾瑜牵着,慢慢走出太后的视线。
太后怅然地看着,分辨不了那一刻心中的复杂滋味。
自那以后,她虽然打压皇后,却不似从前那样隔绝她们母子相见。
*
果然像孙清扬所说,朱瞻基的目光又转向了其他佳丽,当中最受宠是锦州来的曹美人,她因太后千秋节宴席上吹箫一曲得皇上注意,之后一连三夜召她侍寝,等再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她时已由美人跃升为昭仪,同时进封的还有李婕妤,也被封为昭仪。
据说皇上曾道:怎么能够让一张芙蓉般的美丽面孔,屈居人后!
皇后仿佛对此并不介怀,替曹昭仪一一引见公主、皇子,以及宫中各姐妹。
到了瑾瑜时,她天真的一笑,“听说曹昭仪擅箫,那你和诸娘娘倒可以切磋。”
她口中的诸娘娘也是个昭仪,听到一向傲慢的永清公主竟然呼自己娘娘,虽然激动,却也知道这是永清公主拿自个压曹昭仪的势头,就祸水东引道:“谢公主夸奖,我的萧技和徐昭仪相比,又差了一截。”
她这话倒不是谦虚,她的萧声艳而俗,徐澜羽的萧声清而雅,分开听各有千秋,放在一起,立分高下。
如同她们的人一般。
只是朱瞻基在朝廷里累了,回到后宫,自是喜欢对他百般奉迎,眉眼俱能善解人意的佳人,所以诸昭仪比徐昭仪受宠的不是一点半点。
徐澜羽听了,瞥了一眼诸昭仪,淡然笑道:“我久不吹萧,如今不过尔尔。”
瑾瑜惋惜道:“真是可惜听不到徐娘娘吹曲了,不过好在有了曹昭仪,诸昭仪还是可以同她合奏一曲。”
诸昭仪心里头一沉,自己只是一句没有应公主的,她就立马改了称呼。
在昭仪中,瑾瑜只肯称徐澜羽娘娘,私下里,徐澜羽还是她的音乐老师,教她琴萧,此时却说可惜,知道内情的人,都想到这个永清公主只怕又要找事了。
果然,瑾瑜站起身,对朱瞻基道:“父皇,瑜儿想听,您就让她们吹一曲嘛。”
孙清扬连忙阻止,“瑾瑜,你要听曲,传唤乐坊中人就可以了,怎好随意劳烦两位昭仪?”
别人会以为是她妒忌,不好出口,教了公主来为难这些个新得宠的妃嫔。
朱瞻基却溺爱地看看女儿,对曹昭仪和诸昭仪说:“那日在母后的千秋节上酒酣耳热,都未仔细听你们的清音,今个就劳烦你们合奏一曲,给朕助助兴。”
曹昭仪和诸昭仪对望一眼,笑吟吟的答应下来,命宫女回去取箫,结果很快曹昭仪的宫女回来了,却哭哭啼啼地握着一支折成两截的玉箫回来,说过来的路上与永清公主的宫人柳枝相撞,怀中玉箫不慎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曹昭仪不由得大怒,“皇上让本宫吹萧助兴,你却如此不小心,坏了兴致,真是找死。”作势就要让人将她的宫女拖出去打。
孙清扬就喝止她,“既是公主的宫人撞了,要罚也该罚柳枝,怎么倒要叫昭仪的人受罚?本宫看,就罚公主用柳枝的一年月例,再让公主添上一些,赔曹昭仪一管好玉萧。”
旁边的诸人或拉或劝,却止不住曹昭仪的眼泪:“这支箫是父亲送的,从家中带来,原本做个念想,哪里想到竟会摔了……”
孙清扬稍微一滞,没等她开口,朱瞻基就笑道:“那今个朕就送你一管,是朕旧日里把玩的,不知道可能抵得?”唤了人去取他的玉萧过来。
曹昭仪受宠若惊,连忙跪下谢恩。
瑾瑜脸上变了颜色。
徐澜羽道:“有皇上舍财,公主这下可省了一管玉萧,怎么还不高兴?”
瑾瑜知道她这是提醒自己,不要七情上面,就笑了笑,看着朱瞻基说:“父皇给曹昭仪一管玉萧,给女儿什么呢?”
她是小孩子,公然讨要东西,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曹昭仪只得道:“皇上的那管玉萧,还是给公主吧,今个害得公主听不成萧,臣妾也该赔礼。”
瑾瑜却傲然道:“那是父皇给你的,本公主难道还和你抢东西不成?”
正在这时,诸昭仪的人也过来说,她的玉萧被猫不慎拨到地上,摔碎了,用不成。
到这会儿,大家都明白曹昭仪和诸昭仪是不满永清公主将她们当乐坊之人一般,低贱轻视,所以婉转推辞。
瑾瑜看着朱瞻基,语音软软甜甜,“父皇,两位昭仪的萧都没了,今个听不到清音是小事,但这却是不祥之兆,您以后少让她们露面,好吗?”
朱瞻基点了点头,正欲开口。
曹昭仪和诸昭仪大惊失色,这皇上金口一开,她们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嘛?连忙跪下道:“皇上,臣妾并非有心之举,还望皇上体谅,不要听公主一个孩童之语。”
孙清扬在一旁劝解,“皇上,她们本是无心之过,瑾瑜是个孩子,她的话不用当真。”
瑾瑜却道:“王者无戏言,父皇要她们吹曲,却两个人的萧都出了问题,让父皇所说成了空话,这当然是不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