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朱瞻基果然兑现了自己所说的话,寻了个事由,将已经贬为庶人,拘押在西安门外逍遥宫的朱高煦处死。
那一日,朱瞻基借口闲来无事,召了些文武百官去看望正遭软禁的二叔朱高煦,还故意将他放出,与其促膝并肩两无猜的在皇宫大内里观园赏景。
除开玄武和杜子衡离的近些,官员们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身后,内侍和随从们都不像平日那样寸步不离。
“朕和皇叔把臂同游,尽释前嫌,众位爱卿也请随意,看看这御花园里的大好秋光。”
在外人看来,这完全是性格仁和、做事宽厚的皇上,顾念骨肉亲情,对朱高煦的优抚,他应该感恩戴德,痛改前非才是。
但朱瞻基想,这对于朱高煦而言,是他软禁三年来,难得的自由,也是他最接近自己的一次,恐怕明知有风险,他也忍不住蠢蠢欲动。
他事先叫人解了朱高煦身上的软筋散之毒,让他慢慢恢复力气,若他有心作乱,正好玄武和杜子衡可以趁他新力未生,旧力使尽之时,再将其擒获,也给了自个处置他的理由。
朱瞻基非常了解,朱高煦对其没能当上皇帝始终耿耿于怀,加之处心积虑那么久,养了那么些年的死士,想尽了办法,都一直找不到办法对自己直接下手的时机,诈降之后的派人给自己用春药也没得逞,所以看见自己做出的宽厚姿态就会来气。
他就故意火上浇油,貌似引着朱高煦看园里的风景,其实与其交谈的话,尽是些戳其心窝子的旧事。
“皇叔是不是一向,认为这天下本该是你的,所以至今愤愤不平?你自视能力超强,性格外向,有王者之气;相貌堂堂,酷肖皇爷爷,有王者之相,而靖难之时,皇爷爷对你又有过承诺,得天下后将传位于你,加之皇爷爷他也并非嫡长子继位,有什么必要墨守陈规,立嫡立长?”
见朱高煦虽然沉默不语,但其神情却说明他被自己说中了心事,朱瞻基越发侃侃而谈。
“当年,皇爷爷在立储问题上的暧昧或者说沉默给了文武百官很大的想象空间。淇国公丘福和驸马王宁等人开始上书力挺你为太子,理由是‘靖难有功’。结果,正是因为你和他们过于急切,反倒令皇爷爷下定了决心。你知不知道,支持你的人越多,皇爷爷他对你的猜忌就越大。天家父子的亲情,从来都比不上皇权的争夺,皇爷爷兵马得天下,为人多疑、审慎,从前对你如此,而后对父皇亦如此。你以为你是输在自个不是长子的身份上嘛?错了,你输在不及父皇有才略、不及父皇隐忍。”
见朱高煦一脸的不服气,朱瞻基笑道:“皇叔觉得自己比父皇处处都胜出是吧?那你可曾想过,易地而处,你能够比父皇做得更好吗?不错,当初皇爷爷是听了解缙所劝:‘世子高敬仁孝,天下共知。夺长为乱道之行径。’不敢立你为太子,但他也根本不看好父皇,他给了你那么多的机会,你却一次次令他失望,最终,让父皇赢得了这天下。”
说起永乐帝,朱高煦也是一肚子怨气,“哼,他何曾给过我什么机会,就是因为他当年没有兑现诺言,才害得我成了你们父子的阶下臣,阶下囚。”
故意忽略朱高煦未自称罪臣的傲慢作风,朱瞻基摇了摇头,“皇叔此言差矣,你虽然擅长做些小动作,在背后使些阴谋诡计,却没有高瞻远瞩的帝王格局,注定在争夺皇权这条充满阴谋和血腥的路上输得一败涂地。”
他看着朱高煦,笑的一脸惋惜,“父皇他当初从燕王世子成为皇太子,就是在你不屑而仇视的眼神里,三皇叔朱高燧蠢蠢欲动的挑战中,成长起来的,他做了皇太子,却四面受敌,这一切其实都是皇爷爷设的局。皇爷爷虽然在反复权衡之后,勉强立父皇为太子,但对他设下重重考验,怀疑一切乃至打击一切,甚至任由两位皇叔联手,就是想着,父皇如果不济,他正好名正言顺的改立你做太子,可惜,父皇通过了考验,你却没有。”
朱高煦大叫,“胡说,你胡说,他因为喜欢你,一直在维护朱高炽那个死胖子,哪儿有什么考验?”
朱瞻基同情地看着朱高煦,“朕知道皇叔你外刚内懦,却不曾想,你到了今天,还不知道自个输在哪里!父皇在被立为皇太子后,皇爷爷出于权利平衡的考虑,给了你有别于寻常藩王的待遇,甚至任由你‘礼秩逾嫡’,将你封国云南,却对其拒不就封听之任之,任你滞留在京城,甚至同意让你的儿子去父皇监国所在地南京,对其实施秘密监视,还为此,以离间天家父子之名,将解缙贬为广西布政司右参议,不久后,又追贬解缙为交趾右参议,坐视你暗中勾结纪纲,将解缙活活在雪地里冻死。在他心里头,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朱高煦梗着脖子,“父皇他是不喜欢你父亲,但他喜欢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当不上太子?”
朱瞻基见朱高煦只在这些小节上纠缠,越发对这个看上去孔武有力的皇叔不屑。
“他给了你机会,你自个没本事把握住,能赖谁?永乐七年之后,皇爷爷在外面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父皇奉命监国,负责处理皇朝的日常政务。但皇爷爷给他的授权却不包括:文武除拜、四裔朝贡和边境调发。这三项内容中,第一项是人事任免权,第二项是外交接待权,笫三项是军事指挥权,可以说每一项内容都是要害,关乎国柄,关乎最高权力的归属。皇爷爷甚至还在离京前严格规定:不允许太子独留私见朝廷官员。以防父皇结党营私。”
朱高煦恨恨道:“这不正好说明,父皇他防着朱高炽那死胖子图谋不轨,可惜,终究还叫死胖子得了手,说不定,父皇当初在北征途中病故,就是那死胖子搞出来的阴谋。”
“皇叔,说这话,只能说明你适合当将军,却不适合上位为君。天家骨肉,本身就要面对皇权的分割,父皇他和皇爷爷既是父子,同时也是皇朝权力的分享者,太子如果势大,就会危及君上之位,所以皇爷爷他必须要制衡。而皇爷爷力大势沉,父皇不敢正面应招,只得且战且退。这个时候,你如果出招得力,本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可惜,你却错过了一次次的良机,以致于溃不成军。”
见朱高煦听到旧事闷闷不乐,朱瞻基越发开怀,“永乐七年,只因父皇在朝会上批评刑部尚书刘观,皇爷爷就在北京写信说他:‘朕命你监国,凡事务必宽大,严戒躁急。大臣有小过,不要遽加折辱;亦不可偏听以为好恶……’九天后,还再次写信说:‘优容群臣,勿任好恶。凡功臣犯罪、调发将士,必须奏决。’虽然父皇只是批评,并未对刘观做出行政处罚等决定,但皇爷爷仍然认为他越界了,染指了属于他的权力,对父皇发出严重警告,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
朱高煦冲口而出,“给他添一把火,让他自顾不暇。”
“不错,那个时候,你显然听了谋士的话,出了些好招,可惜,父皇他更胜一筹,刘观之事发生以后,父皇明白了自己的权力边界在哪里,越发小心翼冀,不敢越雷池半步。尽管你和三叔四处散步流言和谗言,颠覆和扭曲事情的真相,使得皇爷爷疑心大起,父皇监国期间所采取的许多措施都被他回京后一一否决,父皇仍然勉力为政,克勤克俭,孝恭礼敬。”
想起洪熙帝做太子时举步维艰的岁月,朱瞻基叹了口气,“皇爷爷不仅加强对父皇的管控,还在征北期间,下令六科将太子日常行政事务逐条上报,并写明其赏罚的详细理由,以揣摩其背后动机。由此父皇监国,皇爷爷则监子,权力的传导过程完全置于皇爷爷的秘密管控之下,父皇真是动辄得咎,寸步难行!”
“永乐十年,大理寺右丞耿通因三番五次地谏阻皇爷爷,说他回京后老是否决太子之议,是不对的。激的皇爷爷龙颜大怒,置之极刑,将他凌迟处死,那个时候,父皇的太子之位,已经岌岌可危了。”
“到了永乐十二年,皇爷爷结束北征回京之时,父皇派人迎接圣驾晚了一步,在上呈的奏书中有些措辞欠妥,被皇爷爷认为他在怠慢自己,几天之后,就将他认为的太子党成员——东宫官属尚书蹇义、学士黄淮、谕德杨士奇、洗马杨溥、正字金忠等人关押,那个时候,被孤立的父皇,真是处处如履薄冰。”
“可那样的时候,你不知以退为进,不明白那是皇爷爷的权谋之术,以为父皇失了帝心,屡出昏招,大肆张扬,招兵买马,甚至用起了帝王才有的车驾冠服,引得皇爷爷对你的疑心,起了罢黩之意,虽经父皇求情,没有把你废为庶人,却也终于下了狠心,将你赶去乐安,强迫就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