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将孙清扬挪回房里,离开了产房的污秽之地,一直没离开的朱瞻基就赶过去看她。见她已经睡着的面上虽有疲惫之色,但血色倒还充足,神色怡然宁静,显然这回生产并没有太伤元气,方才放下心来。
他轻轻地摸了摸孙清扬光滑的脸颊,又用燕枝手上的锦帕为她擦了擦汗湿粘腻的额头,这才站起身来,出了屋子和准备告辞的董夫人作别,“这次多亏了夫人……等过些日子,朕再下旨,召你进宫来看她。”
刚才藿医女走时,他不敢问孙清扬的眼睛,这会儿,还是不敢问,想到能够母子平安,即使她再看不见了,也觉得心满意足。
董夫人明白他的心情,主动揭破,“皇贵妃的眼睛不打紧了,等七天后,藿医女再给她换次药,应该就能看见,只是初时,还不能见强光。妾身先回去,有什么事情,皇上您再下旨,妾身再来。”
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孙清扬所在的屋子,方才离去。
虽然是母女,如今却是天家的妃嫔,有外人在的时候,少不得还要行跪拜之礼,这会儿想陪着,也不能不依着宫规出去。
到了宫门口,还对送她的杜若感伤道:“清清生了三个孩子,哪个月子,我都捞不着伺候。”
杜若安慰她,“少爷几个,娶的媳妇,不都要您在跟前帮着打点吗,您还嫌不够累啊?这一阵子,把夫人也累坏了,您好好休息休息,皇上疼皇贵妃,您又有诰命在身,这进宫出宫的,也方便,常来看着,也是一样的。”
说到这个,董夫人脸上浮现笑意,“倒也是,先前一年里,也见不上一回,皇上登基之后,这每个月里,总能见上一回,比先前强多了。诰命不诰命的,我倒不稀罕,但有了这张虎皮,能够常见清清,也就知足了。”
又压低了声音问杜若,“我听清清说云实回来了,就在宫外养着,如今也怀了几个月的身孕,你得空了,去见她一见,清清在宫里头,总要有些自己的人,才好帮衬。”
杜若笑道:“之前皇贵妃娘娘未生产前,给说了几句。奴婢等这边事忙完了,就去看她。您放心吧,您的心意,奴婢明白着呢,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云实生的孩子,可不就跟娘娘自个生的一样,不管男女,咱们娘娘在这宫里头,可依仗的人就越发多,以后的路子,也就越走越宽了。”
董夫人捏了捏杜若的手,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可惜,你出宫去了,你们姐妹三个,难得在一处儿,这天南海北的,要见也见不着。不过这回也是多亏你找到了千年雪莲,要不清清和那孩子,还不准会是什么样子……我也没有多的女儿,往后,你和云实就和清清一样,叫我母亲吧。”
在董夫人的心里,杜若和云实都是和孙清扬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患难与共,生死不离,到了这会儿,就和家人似的,如今这么说,也不过是将这层纸挑破,过个明面罢了。
杜若也不推辞,算起来,她和孙清扬如今也是妯娌,自是盈盈下拜,唤了董夫人一声,“母亲。”然后笑道:“这会儿和皇贵妃攀亲,人家只怕要说奴婢是趋炎附势呢。”
心里头,她倒是坦然自若,毕竟,嫁给了朱瞻壑,她连京城都不能常呆,就是要沾孙清扬的光,也有限的很。
董夫人抹下手上的两只金累丝花卉雀纹赤金镯,递给杜若,笑道:“这镯子,你和云实一人一只,算是我给你们的表礼。你这孩子,既然叫了我母亲,怎么还自称奴婢呢?外人说的那些个话语,随他们去吧,咱们过自己的日子。”
杜若如今跟着朱瞻壑,早已经不在乎别人的说辞,刚才那话,不过是说笑,当下将两只镯子都戴在自个的手腕上,“等见了云实,我先唬她一唬,叫她好好眼馋眼馋。”
董夫人笑得越发开怀,“婕妤娘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倒要你去显摆。你出去了,比在宫里头好,这性子就比先前好,虽说黑了些,人看着精神,这宫里头事事操心,真是难为你陪清清那么多年……”
话说到后面,本来笑着的神情倒有些神色黯然了,“虽说清清这回生下个皇子,是千好万好,只是皇上子嗣单薄,清清这一下子,只怕更是众矢之的,我就怕她落了个好名声,心里头苦……”
杜若明白,董夫人这是为孙清扬在孕中,眼睛看不见的时候,还要帮着云实落实名份觉得可怜。虽说女人不该妒,后妃们的工作就是为了让皇上高兴,把皇上侍候的如意,像让宠给自己底下的姐妹的事情再合情合理不过。
但对于母亲而言,即使这个人是云实,她也仍然会替女儿委屈。
杜若只好劝慰道:“好在云实如今也怀了身孕,不拘生个皇子还是公主,皇贵妃不都多了层助力吗?母亲只管往好处想,皇贵妃是个省事的,就是泥巴坑里的日子,她也能给过成一朵花来,况且如今事事都往宽里走呢?母亲放心就是,我走之前,定会劝云实好好帮着她的。”
在宫门口,董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等你走之前,总还要回家里一趟,见见你的父亲,兄弟们……”话未说完,眼睛已有些红了。
杜若有些诧异,在她的记忆里,董夫人是个最坚强不过的人了,在她们幼年时那么苦的日子,她都总是要求她们笑着,如今看来,上了年纪之后,这当母亲的心,确实会变柔软。
她暗自摸了摸自个的肚子,想着自己也有了身孕的消息,还是等回到孙府的时候,再告诉董夫人也不迟,就笑着点点头,“那是当然,母亲快回去吧,父亲他们肯定在等您的消息,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过些日子,皇贵妃这边好些,我就过去看看云实,若是能请了圣旨,就和她一道回去看你们。”
*
杜若和云实多年不见,这一见面,虽说两人都怀着身子,还是又抱又笑的好一阵子。
当知道杜若也怀了身子,云实羡慕地说:“还是你命好,嫁了那么疼你的相公,两个人游山玩水的,不知道多快活。”
杜若虽然也觉得自个这逍遥自在的小日子过得最是舒心,却不好张扬,笑道:“吴婕妤,您这可是宫里头的娘娘了,多少人羡慕着,您倒好,对我们平民小百姓的日子眼红起来了。”
云实苦笑道:“什么娘娘,说白了,就是个妾,这皇妾再好,也不是嫡妻。不说别的,就拿皇贵妃来讲,皇上那么宠爱她,见了皇后,不一样得做低伏小的?皇后要是留她用膳,她都得站一边侍候着,其他什么的就更不用说。这再受宠的妾,见了不得宠的妻,也得一样立规矩。别说皇上,就是我都替皇贵妃委屈。”
“所以别人不知道,你是从宫里头出来的,还不知道这日子吗?我这幸好是在宫外头,要是在宫里,只怕这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都得另说。咱们打小起,就商定宁为良家妻,不做贵门妾的,谁知道,兜兜转转,我还是没有逃开这个命……这要不是皇贵妃给帮衬着,有没有这名份还都得另说,更别说怀孕了……”
见云实说着话,就要掉眼泪,杜若忙拦着她,“婕妤娘娘,您从前可是最爽利的一个了,怎么现在倒动不动就要哭了呢?您方才不也说了嘛,这日子就得往好里想,往好里过,如今您封了婕妤,宗谱之上都有您的位份,这又怀着身子,等平安生下来,不论是男是女,皇贵妃肯定要请皇上提一提您的位份,这在宫外呆着,您就是一家主母,也不用看谁的眼色,只管把皇上侍候好……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云实破涕为笑,啐了她一口,“什么婕妤,你我姐妹,没有外人的时候,就别讲这些个虚礼。”看到手上和杜若那只一模一样的金累丝花卉雀纹赤金镯,感叹道:“咱俩打小就和姐妹一样,只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福份,和皇贵妃做了姐妹。”
杜若正色道:“你既然知道这是福份,就一定要珍惜,这宫里头,最难持久就是人心,你当了娘娘,可别被这花团锦簇迷花了眼,忘了自个的出身,忘了皇贵妃待你的好,一定得帮衬着皇贵妃,别给她背后捅刀子。”
云实自打得了位份,养尊处优惯了,除开朱瞻基过来的时候,她在这府里就是说一不二的,乍被杜若这样一说,心里头有些不高兴,却也没有显露出来,只说道:“这还用得着你说嘛?抛开先前不说,我们如今是姐妹,当然要守望相助。虽说她如今是皇贵妃,我就是到她跟前,也还和从前一个,是个婢妾,只有她提携我的,哪儿用得着我去帮衬她?不过杜若姐姐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当个真,真有那么一天,云实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皇贵妃的大恩,绝不会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杜若搂过她,“这才是好云实呢,我这走,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与你们相见,你们在一处儿,可得好好的,别叫我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