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帝的确半点也没有感动,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郭贵妃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耳边回荡的是郭贵妃忧心忡忡的话语:臣妾看前朝的历史,太子年长,等不及想坐上皇位,就用些阴谋伎俩。虽说咱们的太子最是孝顺,但也得防着他底下的人撺掇,臣妾那个族弟,就算有罪,也该皇上您来定论,怎么太子就敢在私下里将他处置了呢?
这会儿,他能够理解当年永乐帝因为他擅自赦免有罪的功臣,着礼部侍郎胡潆密查自个德行时候的感受了。
卧榻之边,岂容他人酣睡?天子之权威,绝不能容人谮越,即使,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他甚至仍然有些愤怒。他的皇后,太子的亲生母亲,多么聪慧,多么能言善道,多么会指鹿为马。
她用几句话就挑明了太子子嗣受害,有蹊跷之处,当初怕他知道烦心,而今要他知道是事出有因,而且,她还暗示了这事恐怕是内外勾结,内宫里有人不想让太子后继有人,间接地回答了他想问的问题,甚至,她还用夫妻三十的情份来提醒自个,她当年是多么的劳苦功高,和他是患难夫妻,她就算有错,他也应该担待,看在过去鼎力助他的份上,看在两人是少年夫妻的份上,不要将她和其他妃嫔相提并论。
因为坐上皇位的艰难,洪熙帝最恨有人认为当年他的太子之位,要不是有太子妃张晗和皇太孙朱瞻基,根本就保不住。
这种心理,就像一个有才能的穷小子,娶了个豪门大户的姑娘,拼博奋斗一路之后,风光霁月,可人人都说,他是凭着岳丈家的权势,才能够有那样的地位成就,完全抹煞他的努力,他的付出。
锥之处于囊中,早晚脱颖而出,以他的才能,父皇早晚都会像母后一般,明白他在三个兄弟里,才是最能胜任为一国之君的,所以,是因为他,张晗才能当上太子妃,当上如今的皇后,朱瞻基才能为皇太孙,为皇太子,而不是反过来。为什么那些人,总看不到他于朝政上的贡献?
是他,在父皇当年起兵靖难时,留守北京,和母后一道团结部属,上下同心,巧妙周旋,以万人之军成功地阻挡了建文帝大将李景隆的五十万大军,保住了北京城,从而使得靖难之役转危为安。
是他,在建文帝遣书许以封王,争取他归顺之时,连书信看都不看,就原封未动地送到父皇面前,使建文帝的反间计失败。
早在少年时,祖父洪武帝派他在破晓时去检阅军队,他就回禀,清晨太冷,检阅应等到士兵们吃完早餐以后,令祖父赞誉他体恤军士;在洪武帝要他审阅几份官员的奏章,有条不紊地把文武两类分开,并相应地作了报告……令祖父不断地被他的文才和行政能力所打动。
还有他当太子几次监国时的政绩,他登基之后的兢兢业业,他的勤政爱民,体恤民情、处事宽和、政策开明,褒奖忠孝、鼓励大臣进谏,广开言路,让下情能够上达……大明帝国在他的带领下一定能够繁荣兴盛,欣欣向荣。
可人们,总记得当年事,总说,他的皇位是因为妻子和儿子得来的,他是夫凭妻贵,父凭子显,他如何能忍?
但他一直都是宽厚的,对两个曾经屡屡陷害他的弟弟,不仅从前屡次为他们求情,登基后也没有怀恨在心,甚至还为他们增加了亲王的俸禄,授予其子爵位。
他又怎么能像丹宜所说,痛下决心,痛下狠手腕,以免皇后、太子一派尾大不掉。
难怪父皇曾忧心他过于仁弱,将来会遭人胁迫,这天下,能够胁迫他的,想胁迫他的,不就是他的嫡妻,他的皇后,他的嫡子,他的太子嘛?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天底下,父子夫妻之义,何尝能越过君臣之礼去?他们虽是他的至亲,却也是他的臣民,怎可如此欺君罔上?
《袁氏世范》中曾说,盖中人之性,遇强则避,遇弱则肆。父严而子知所畏,则不敢为非;父宽则子玩易,而恣其所行。真是一点不假,他就是对她们母子过于宽厚,才使得她们无君无上,恣意妄为。
皇后迟迟等不到洪熙帝的回音,哪怕就是一个眼神的交流和一句肯定都没有,他只是像看个陌生人一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甚至,还带着一些进来时的怒意。
带着一些审视和想对她下手的犹豫。
初时,她确有一些忐忑不安,毕竟,他是皇上,即使予她,一样有生杀大权,后来,她慢慢地平静下来,抬起眼睛与洪熙帝,毫不闪躲。
她怕什么?是他对不起她,是他对不起她和他的儿子,若不是他一味地宠爱郭丹宜,郭丹宜怎么会生出不轨之心,放任郭氏一族动瞻儿的子嗣?他们才刚刚查出来一点线索,郭氏一族就抛了个远亲子弟出来,丢卒保帅,说什么只是那人为了巴结郭贵妃,擅自做的主张,还不等他们进一步往下查,拿到更多证据,那人就暴病身亡。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和瞻儿,今日的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不管是谁,都不能夺去,哪怕这个人是他,她的夫君,她的君上,也一样不能。
她等着他的质问,她准备好了说辞反驳。
良久,洪熙帝却轻轻吐出一句,“你变了,你再不是那个以夫为天的小姑娘了。”
已然是不需要听她任何解释,也不需要任何证据,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就直接给此事定了性,她不再以他为天,她擅做主张,她眼里没有他这个夫君,没有他这个皇上。
她变了?皇后忍不住想大笑,眼泪却扑簌而下,她站起身,走到洪熙帝的面前,跪在他的脚下,仰脸看着他。
半晌之后,她低声道:“臣妾当然变了。从豆蔻芳华的少女,变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妪。皇上您看臣妾的眼睛,刚嫁给您那会儿,你曾夸它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晶莹无暇,还有臣妾的这双手,柔若无骨,指似春葱,还有臣妾的这张脸,面若莲蓉,色似春晓,可是现在呢?无论臣妾多么用心,多么努力的保养,它们都变了,再不像从前似的,那般晶莹光亮,细致光滑,臣妾是变了,变老了……”
“臣妾老了,可这宫里头,多的是美丽的少女,她们可以像当年的臣妾那样,陪着皇上谈天说笑,陪着皇上日夜疯狂。可是皇上,臣妾老了,您也不复当年啊,您怎么能如此不顾自个的身子,陪着她们疯闹?通宵达旦欢好,日以继夜的云雨,她们这样做,不是要皇上您的恩宠,是要您的命啊。臣妾如何不忧,如何不忿,如何能置之不理?”
“臣妾当然没变,臣妾依然以您为天,只是,臣妾不于像当年一般随皇上任性,因为臣妾知道,为妻者,当该劝诫夫君,而不是明知您犯了错,还拍着巴掌叫好。”
她猛地将头上的龙凤珠翠冠取下,仍然乌黑的头发倾泄而下,披散在她的肩头,她伏在洪熙帝的膝上,“皇上,您看到没有,臣妾的头发里已经开始有白发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如今,咱们总算心事已经了,可是皇上您看,臣妾刚刚四十五岁,就有了白发,您说,臣妾这白发,臣妾这变是为了谁?”
她凄凉地笑着,去拉洪熙帝的手,如同很多年前那样,放在她的脸上,抚摸她的肌肤:“‘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皇上,您有没有对臣妾的变生出怜惜之意呢?您知不知道,这香粉之下的面孔,已经有了皱纹,您要不要看看?皇上,这宫里头多的是貌美如花的女人,当年臣妾是,如今她们是,将来也是一样,您的身边总不会少了鲜嫩的面孔,可是皇上……”
“皇上,只有臣妾同您才是夫妻,只有臣妾曾为您耗尽了青春和心血,为您夜里睡不着,为您担惊受怕!臣妾与您是患难夫妻啊,夫妻本是一体,您怎可听信他人之言,对臣妾生出疑心,对瞻儿生出嫌隙呢?”
“您忘了,臣妾孝谨温顺,侍奉父皇母后尽心周到,故而讨得了他们的欢心。瞻儿聪慧好学,深得父皇母后宠爱,那个时候,多艰难,咱们夫妻父子同心,才得了今个的局面,您怎么能说臣妾不再以您为天,说臣妾变了呢?”
数十年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不知不觉间,皇后已经是泪流满面,她丢开洪熙帝的手,看着他,凄声道:“皇上,您怎么可以为了旁人,跑过来指责臣妾?您怎么可以为了旁人,对臣妾兴师问罪?你今个来,是来责怪臣妾和瞻儿背着您查探子嗣被害之事的吧?您可知道,瞻儿的子嗣艰难,从前是因为您的弟弟,现在是因为您的宠妃?臣妾变了?臣妾没变!变的不是臣妾,而是皇上您的心,皇上,您怎么能这样对待臣妾和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