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已经接连降下了好几场大雪,这要是在烧着地龙的室内,自是温暖如春,在铺着羊毛毯的车里坐久了,却是即使捧着手炉,也有些许寒意。
马车在西宫的午门停下后,厚厚的棉车帘只是揭开一条缝,一阵寒风便扑面而来,裹挟着雪直往里头直钻,孙清扬虽然已经提前将身上的避雪斗篷大氅裹了裹,仍然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下了车后,见出来时只是星星点点的雪沫子,这一路的功夫,已经渐渐下大了,加之起了点风,愈发凛冽滴水成冰。
福枝担忧地说道:“贵嫔,咱们赶紧进去吧,这大冷天的,您这热身子招了凉气可不好……小心!”
桂枝已经先下车,撑起了一把油绸伞,福枝扶着孙清扬慢慢下了马车,只见宫里头负责洒扫的仆人都拿着笤帚卖力地清扫着正中的甬道,有个管事模样的内侍正指引着一群小内待在门口挂灯笼,一派喜气洋洋。
随着雪不断地落下,抬眼之处,已经四处都是银妆素裹。
屋檐底下挂起的晶莹剔透的冰棱柱上,已经又扑了一层雪花,掉光树叶的那些个树上,因为前几场雪后的寒冷,已经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这会儿再加上新下来的雪,白茫茫的,倒比深秋里叶子落尽时的肃杀多了几分景致,尤其是松树柏树那些四季常青的,被雪这么一盖,整个成了雪白的树挂,远远看去更是别有一番风致。
这样的雪景,这样的天气,若是站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抱着手炉看的话,当是极美的风景。
但身处其中的人,即使被皮衣皮帽裹得严实,也架不住这样的大冷天一直被冷风吹。
早上传召的小内侍,只说让孙清扬到西宫的午门,可这到了午门,却看不见他的踪影。
“贵嫔——”福枝冷得忍不住跺跺脚,“您先到马车上坐着,等那公公到了,再下来,不然再这么冻下去,受不住的。”
正说话间,那小内侍已经跑了出来,一见孙清扬,不顾地上积着厚厚的雪,疾步上前之后便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磕了头,跪下请罪,“奴才来迟,请贵嫔恕罪。”
说话间,陪着一脸的笑,完全没有早晨去端本宫里的那种傲慢轻怠。
伸手不打笑面人,再则,这又是内宫里的人,就是想发落,也轮不到孙清扬,她看了小内待一会,点点头,“有劳公公带我进宫吧,不知今个究竟是何事,何人宣召?”
“启禀皇太孙贵嫔,是龙惠妃娘娘几个,召了您进宫来一道赏梅。”小内侍站起身,他这会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昨个园子里的梅花开了好些,娘娘们今个要一道赏梅吃鹿肉,说您是个雅人,那年里烤的鹿肉特别好吃,就惦记着,所以特意一大早就遣了奴才去宣您。”
才到京都的那年,太子妃带孙清扬她们几个进内宫里晋见,正好遇上陈丽妃那儿分了一大块鹿肉,孙清扬一时技痒,给她们用自个的密法腌制,烤了几块,吃后众人都赞好,以致于宫里头但凡得了好的鹿肉,都会用她的法子炮制,但也有娘娘们说,不及她做得好吃,所以到了冬天,总会因此被请进宫里头来一两回。
只是这个原因吗?孙清扬心里稍定。
小内待陪笑道,“从这里到园子还有好一段路走,不好坐着轿子去,龙惠妃娘娘怕您冻着,特意嘱咐奴才给您披上蓑衣,免得这雪下久了浸湿了斗蓬冷。”
说话间,那接她的小内待一招手,另有两个身穿蓝衫的小内侍上来,一个帮孙清扬披了件金针蓑衣在她身上,另一个撑起了一把油绸伞,高高地遮在了孙清扬的头上,桂枝就收了她手头的伞,和福枝两个扶稳孙清扬,一行人往御花园走去。
这一路走着,孙清扬发现那两个蓝衫的小内侍虽然穿着棉衣棉裤,比起宣召的那个,还是单薄,尤其是打伞的小内待,头上衣服上已经落满了雪,脸都冻得有些发紫,却一直都维持着那个高高举伞的动作,将她遮得严严实实,不由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她笑说道:“我这裹着斗篷披着蓑衣的,这雪下得又不算太大,公公不如收了伞吧。”
还没等那小内待回话,先前宣召,这会在前面打头引路的那个小内待已经转身殷勤地说:“贵嫔说笑了,您可是皇太孙殿下心尖上的人,如今又是娘娘们的贵客,奴才们哪里敢怠慢?您就是打一个喷嚏,奴才们也少不了被娘娘一顿训斥,您好好的,就是体恤奴才们了。”
见孙清扬笑了笑,那小内待又转身在前面带路,转身前,还不忘瞪了给她撑伞的小内待一眼。
孙清扬没再说话,只轻轻把伞柄推了推,遮住了内侍的半边身子。
即使是福枝和桂枝两个,出门前,她也让穿上了富贵吉祥纹样的棉斗篷,戴着了雪帽,比起只是一身棉衣裤的内侍们,要暖和的多。
那小内待把伞又偏了过来,并没说话,但看了孙清扬那一眼的眼神,极为感念。
前面那小内待就如同后背上长了眼睛一般,站了两步,走在孙清扬旁边笑说道:“贵嫔真是善心,待奴才们还这般厚道……”
孙清扬笑而不语。
终于随内侍到了御花园里冬日赏花用的亭子间,只见不光龙惠妃,王贤妃几位娘娘在,还有汉王妃韦氏,赵王妃沐氏,清惠郡主和明惠郡主在。
七八位主子,再加上旁边簇拥着好些个宫女、内待,宽阔的亭子间倒有些拥挤。
还没等孙清扬欠身施礼,龙惠妃已经笑道:“免礼吧,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想坐哪儿坐哪儿。”
虽然龙惠妃语面上带着十分和煦的笑意,孙清扬还是照着规矩施礼后,方才在清惠郡主旁边的楠木交椅上落座。
坐下去之后,孙清扬才觉得两边脸都有些冻木的感觉。
“这天气可真冷,方才来,你有没有冻着?”
她身体底子好,虽然走了这一路,吹了些寒风,但自觉还能承受,所以听到龙惠妃关切的问候,孙清扬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嫁了人的清惠郡主比起旧日的冷清,多了几分温婉,见她一落座就笑道,“清扬,咱们有好些年不见了吧?你看你,如今越发出落的水灵了,从前在我们这堆人里,你就是长得最出众的,如今竟是如花似玉,更把我们都比下去了,你今个可得好好说说,你都吃什么呢,长得这样好?”
连那年里曾被降为县主,过了一年后才重新封为郡主的明惠,似乎也比旧年里懂事许多,听了清惠的话,用帕子掩着嘴笑,“姐姐羡慕你长得好,我却羡慕你嫁得这样好,瞻哥哥疼着公婆宠着,还和一宫里的姐妹们相处的极好,连靖郡王他们那些个兄弟姐妹,妯娌之间都对你夸赞不绝,这要一个人说好容易,要大伙儿都这么夸,可难,快给我讲讲你怎么做到的?”
这样的夸赞,不过是场面话,孙清扬自是不会当真,遂笑了笑,“两位郡主多年不见,才真真是出落的千娇百媚,就是画都画不出来的好看呢,倒来取笑我这乡下丫头。至于那些个夸奖,不过是她们都厚道,不肯说我的小话罢了,哪里真是我做得好。”
上首的龙惠妃听了她们几个的话,对着汉王妃、赵王妃笑说道:“你看看,她们姐妹如今大了,再不像从前似的三句话不合就争起来,倒叫咱们先前白担心了。”
赵王妃沐氏虽说年纪稍长,但珠圆玉润的,仍能看出当年沐灵珂的影子,听了龙惠妃的话,她十分和蔼可亲的笑道,“方才韦姐姐就说娘娘是白担心,如今她们都是大人了,怎么还会像从前似的争执?这清惠、明惠如今也难得进宫来,若不是她们惦记着和孙贵嫔的旧日姐妹情谊,韦姐姐也不会再三请您邀贵嫔入宫,现如今看着她们这般和睦,就是臣妾,也看着高兴。”
孙清扬打了个机灵,原来,竟然是汉王妃韦氏执意请龙惠妃邀请她进宫的。
清惠和明惠两个,真的和自己尽释前嫌了吗?
韦氏对长女清惠自小宠爱,见她们和孙清扬说得热闹,听了龙惠妃的话,嘴里就叹道:“本来孩子再丑,都是自己的好,算起来,我们家清惠也是长得好的,结果看了孙贵嫔几回,竟是一次比一次好看,和她相比,我们家清惠这孩子简直就成了烧火丫头。难怪端本宫里那么多的美人儿,瞻儿就独宠她一个,想到连太孙妃那样的,都被比了下去,臣妾也就不惭愧了。”
这知说的绵里带针,看似在夸孙清扬,却也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清惠和明惠却不像儿时那般,听人夸孙清扬就生气,觉得她们天潢贵胄怎么能被个九品小吏的女儿比下去。
清惠先就娇嗔地说:“母妃,您就是要赞孙贵嫔,也不用如此贬低女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