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迁都北平一事,朱瞻基和父王朱高炽的意见大相径庭。
太子朱高炽喜文,自幼生长于南京,对虎踞龙蟠的金陵情有独钟,认为国泰民安之时迁都不免劳民伤财,一旦迁都,北平行在的财赋供给和人口都不足,陡然增加的大批官僚及其家眷,乃至驻军和相应的供给,牵扯到与之相关的河运、海运、工农商兵、都需要扩大数倍规模,所触及的方方面面利益等等,旷日持久,所费靡多,可能会令本来大好的局面生出变故。
他不想迁都,在北平行在开始建的时候,就持反对意见。
不过,他这个意见只能偷偷在家说,他还没有胆量敢跟自己的父皇唱反调。
皇太孙朱瞻基文武双全,不仅出生在北平,永乐八年在永乐帝朱棣亲征蒙古时,曾在尚书夏原吉的辅佐下留守北平,学习处理日常政务,之后,也经常随帝往返于两京之间,谈论治国方略,因此对于迁都之事,他和祖父看的一样长远。
当时,大明朝的威胁主要是北方的鞑靼、瓦剌,永乐帝之所以特允在辽东开衙建府,就是希望通过辽东的经营,筑起一堵坚固的边防,不仅阻止鞑靼、瓦剌的窥视,还能够东连女真、朝鲜,形成有效震撼,让觊觎大明江山的北方势力不敢骑马南下。
因为这个特殊的原因,如果帝王继续坐镇金陵掌控难免顾此失彼,纵使外乱不生,内乱也难保不起,很难说拥兵自重的诸王或者他们的子孙会不会生出异心,再发生当初燕王起兵靖难之事。
而且,如果不定都北平,将镇守辽东一处疆域的亲王们分封中原,导致北边防线空虚,万一有点什么事,就容易战火蔓延,因此,迁都到塞外和辽东进入中原必经之所的北平,将军事主力布署在长城一带,把从前在后方的国都改到前方,无疑更利于开疆拓土,也更能形成震慑。
因此,朱瞻基和他的祖父永乐帝朱棣一样,对迁都乐见其成。
所以对于迁都之事,从一开始,到现在提上日程,朱瞻基很多事都身体力行,在夏原吉的辅佐下,安抚流亡的难民,免除积欠的租税、徭负以宽慰因为北平连年营建,困乏的民力。
虽然迁都之事,于国于民从长远来看是有利的,但短期而言,确实对当地和附近的民生造成了很大的负担,甚至因此,出现了不少的山贼、流民。
这些个事情,都需要有人处理,对于朱瞻基而言,是一种试练,也是进一步了解民生、民计的机会。
只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样忙乱、纷争的时候,在处理迁都的种种事宜中,在七夕的第二天早上,再见到奥云塔娜。
去年里,奥云塔娜的哥哥阿鲁台出兵瓦剌。大败瓦剌太平部后,阿鲁台就有些蠢蠢欲动,当初,他以从顺的姿态结交示好大明王朝,本是权益之计,大败瓦剌太平部后,其势力得到了很大的恢复,就有些不愿再受明王朝的羁绊。
而奥云塔娜的丈夫阿古达木,作为阿鲁台的一员大将,与瓦剌交战中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被瓦剌人带到了北平,她就不顾哥哥的劝阻,带着儿子腾格尔和几个侍女、侍从一路寻了过来。
她也没有想到,会在驿路的茶舍里,在她最狼狈的时候,遇见朱瞻基。
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奥云塔娜仍然如同草原上的艳阳一般,远远地就散发着光和热,她头结发辨,一身红色锦缎的胡袍,麦色的肌肤几乎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长年累月在草原上奔走,可她的颜色还是那样鲜嫩俊俏,不愧为阿苏特部落里最美的花。
她发辨上的颗颗明珠,在烈日下闪着夺目光彩,耳朵上的宝石反射着七色。
这样的她,虽然是草原上贵族女子再寻常不过的打扮,但在中原地带,在人来人往的驿路上,却是非常招惹人眼睛。
虽然她跟前立着带刀的蒙古侍卫,连她的侍女也是劲装胡服打扮,一看就非平常人家,仍然有想财色兼收的人盯上了她。
奥云塔娜是草原上长大的,没有那么些弯弯肠子,也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关键是,那些个饰物都是她平日里用的,并不是什么珍罕物件,以草原上骏马和粮食,才是宝贝,加之艺高人胆大,所以,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茶舍里其他客人见势头不对已经悄悄溜走。
她的几个侍卫们发现了,以为人家是震于他们的威势,也没在意。在草原上,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贵人们出现的地方,闲杂人事自动回避。
他们甚至还奇怪为何仍然有人不离开呢。
一个男子,坐在西北角的桌子上,正用大碗喝着茶,面前搬着一盘带骨的牛肉,已经被他吃的七零八落,桌上堆成小山一般的骨头配着他满脸的横肉,看上去即凶残又彪悍,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看奥云塔娜,已经预估出了她头上那些个东西能够值多少钱。
随着茶舍里的人进进出出,最后,除开这个男人外,还有一些人进来坐了下来。
坐在东南角桌上的是一家人,一个中等身材,书生模样的人还带着家眷,有个七八岁的孩童拿着风车在茶舍里跑闹,惹得奥云塔娜三岁的儿子腾格尔眼睛一直随着他转。
书生模样的人跟前,一个仆役刚放下推着放着杂物的小推车,另一个仆役紧紧背着个包袱,坐在板凳上也不肯放下。书生的妻子则眉清目秀的,看上去亲切友好,眼睛一直围着那个孩童转,露出微微的笑意。
坐东北角桌上是两个商人打扮的兄弟,像是那个铺子里的掌柜,大约三四十岁,皮肤白皙相貌周正,两人都穿了件看不清颜色,灰不灰蓝不蓝的茧绸直裰,扎着腰带,虽然一脸的风尘仆仆,却仍然显得干净利索。
西南那张桌上的是三个二十多岁出头的男人,都穿着青面的布衣裳,扎着腰带,散坐在茶舍的条凳上,大声呼喝掌柜的给他们准备茶水,酒菜,看上去,像是走单帮,扛活的。
不知不觉间,这几桌人就对奥云塔娜她们形成了包围之势。
有个警醒些的侍卫猝然贴近了奥云塔娜,小声说道:“夫人,这些人里面有练家子。”
这些人是冲他们来的吗?奥云塔娜还没有想过来要如何应对之前,却发现儿子腾格尔已经不在茶舍里了,侍女见她慌乱寻找的神色,还没在意,笑着说道:“刚才少爷还在这玩呢,特木尔跟着他的,夫人不用担心。”
在草原上也是,夫人的眼睛也是一刻都不肯离开少爷,其实小孩子就是要跑跑跳跳在更健康。
虽然对夫人的大惊小怪不以为然,侍女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但看到奥云塔娜的神色,还是象征性地往门外走,准备去看了看。
她还没走到门口,特木尔跑进了茶舍,一把将她推开,喘着粗气,跑到奥云塔娜跟着,大声说:“夫人,少爷——少爷被那家小孩带着跑没了。”他手指着书生模样的那桌直嚷。
特木尔专门看着儿子,竟然还会看丢了,而且,还是被一个小男孩带没的?奥云塔娜听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说的都是蒙古话,书生他们想是根本没听懂,一脸懵懂的样子看着冲他们大喊大叫的特木尔。
她强定心神,站起身,走到书生他们的跟前,施了个礼,“这位先生,劳烦唤下你家小儿可好?我儿子想是看他转风车玩的高兴,跟着跑开了,还请先生叫他们回来,免得两个小孩跑远了,这毕竟是在路上,人来人往的,也不安全。”
那书生见奥云塔娜说的一口流利汉语,露出诧异之色,“我才成亲不到一年,哪来的儿子?夫人,您认错了吧?”
“没有,刚才那个转风车的小孩——”
“哪个小孩?噢,你说那个小男孩呀,他不是我儿子,我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先前还以为是店家的呢。”书生回答的不紧不慢,还转过头去问他身边的女人,“那孩子是不是店家的?”
他的妻子唯唯诺诺看了书生一眼,书生的脚在下面压了下她的脚面,她连忙拼命点头,“夫人,你是没注意吧,那男孩刚才和我们前后脚跑进来,我看着喜人也瞅了几眼,好像他们刚才出门去了,你快去找孩子吧,那男孩不是我们的,别是拐子来带你家孩的,这路上,听说丢了好几个孩子……”
奥云塔娜更觉得事情严重,她从前虽然在中原呆过,但那会儿她是当人质,就是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并不知道人心的叵测。
在草原上,哪儿会有什么拐小孩的事情,就是谁家孩跑丢了,一准有人给送回来。
奥云塔娜急的连忙让侍卫们出门去找,她和一个侍女留在茶舍里等,担心万一人都出去了,腾格尔回来,看不见她会哭。
丈夫阿古达木失踪的那会儿,她心急火燎,不顾哥哥阿鲁台的劝阻,执意到中原来寻,因为不想腾格尔年幼失怙。而今,儿子的被拐,更令她心急如焚,阿古达木是她的天,腾格尔就是她的命啊。
她觉得脚下都在打飘,头晕目眩起来,用手支在桌上撑住身子,她对侍卫们吼道:“快,你们都快去找,一定要把他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