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阳春,桃花正红,梨花正盛,红似灼灼艳日,洁如千重雪堆,处处好春光。
皇宫里却一片哀戚之声。
永乐十六年的三月,八十四岁太子少师姚广孝病逝于庆寿寺,受追封为荣国公,谥号恭靖。
姚广孝本是一代高僧道衍大师,永乐帝朱棣自燕王时代起的谋士、靖难之役的主要策划者,永乐二年授为太子少师,恢复了他的本性,赐名广孝。姚少师虽贵极人臣,却仍然着僧袍,居寺庙,清净自修,重新监修了《明太祖实录》及《永乐大典》。
朱高炽当年能够被立为太子,除了解缙的那句“好圣孙”外,太子少师姚广孝功不可没。
所以,姚广孝病逝,不仅永乐帝十分哀痛,太子亦悲戚不已,甚至命东宫众人,二十七日内都不能着艳服,开酒宴。
这样的时候,皇太孙贵嫔孙清扬却在早起请安时,被人发现她所梳的堕马髻上戴了一朵桃粉色的海棠花,那花半隐半藏,若不是林承徵眼尖看见喊了出来,旁人都没有注意到。
竟然出这样的差错,饶是太子妃宽厚,也动了怒意,罚孙清扬在昭阳殿外的行道上跪两个时辰。
就连皇太孙妃胡善祥和几个太孙嫔妾苦苦求情也没令太子妃改变主意。
孙清扬百口莫辨,早晨出门的时候,那海棠花明明是白色,怎么就成了桃粉色?姚少师也算她的夫子,幼时同皇孙们一起听过他授课,想着那慈眉善目充满智慧的老人竟然也撒手人寰,暗地里,她还垂过几次泪,就是没有父王那道禁欢的口令,她也不会穿彩戴红。
可事实摆在眼前,她就算说出来,又有谁信?
昭阳殿的宫门外,皇太子朱高炽的嫔妾,皇太孙朱瞻基的妃嫔,一个个带着丫鬟婢女络绎而过,视线扫过跪在宫道处的孙清扬时,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同情怜悯,有的漠然而视。
走过时,就不免有些窃窃私语,暗中议论:这太孙贵嫔孙清扬平日里看上去落落大方,进退有度,竟然会出这样的事情,显见是个狐媚的性子,专在那暗处妖娆,也难怪几个妃嫔的姿容也算个顶个的妩媚风流,偏就她会成为皇太孙朱瞻基心尖上的人,而且还专宠她一房,鲜少到其他妃嫔处去。
就是太子那么宠郭良娣,一月里也总有半数是歇在其他人屋里,这个孙贵嫔竟然令皇太孙看都不看别的女人,肯定是她私下里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才这样拢住皇太孙的身心。
四周传来的窃窃私语,膝盖处传来的疼痛,令孙清扬意识到,太子妃今天发落自己,或许不全是为了海棠花的事情。
宠妾灭妻,一房专宠,这不仅是宫闱大忌,也是身为正房嫡妻的太子妃不乐意看到的。
另一个皇太孙贵嫔何嘉瑜蹲在孙清扬面前,“妹妹且忍一忍,胡姐姐还在里面求母妃,或许一会就让你起身了。”抬起头,忧虑地看看日头,“虽说这三月里的阳光还不毒辣,只是这将近正午,这样直通通的晒着,只怕妹妹的脸受不了,我也再去和母妃求情去。”一跺脚,转身又往昭阳殿去了。
太孙嫔袁瑗薇走了过来,犹豫再三,立了脚步,同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孙清扬,“妹妹今个怎么糊涂了,怎么敢将那样的花戴在头上,你平日里最是心高气傲,今儿落了面子,或许也是好事,以后能够学着小心谨慎些,这宫里头可是一点也错不得,妹妹好好想想。过一会我使奴婢给你送药酒去,跪这样长的时辰,只怕站都站不起来。”
孙清扬低声说,“多谢袁姐姐好意提醒,下一回我会小心的。那药酒姐姐还是留着自用吧,我院里备得有呢。”
袁瑗薇叹了口气,又瞥了她一眼,“妹妹好自为之。”这才带着丫鬟去了。
“哟,看看这跪的是谁,竟然是皇太孙心尖尖上的人,哎,太子妃也真是忍心,这样的日头瞧把小脸给晒的,我都看着心疼。这要是晒坏了,别说其他人,皇太孙第一个就不会依,罢了,我也帮着去给你求求情吧。还望贵嫔不要记恨我刚才一时口快,我也只是看着你头上那花儿好看,没有想那么多,谁知道太子妃竟然就为此发落了你,还一跪两个时辰,孙贵嫔可不要记恨于我啊。”林承徵口里说是要代她求情,脚下去纹丝不动,只站在宫道旁的树下看热闹。
“奴婢给林承徵请安。”虽然不情不愿,孙清扬旁边一道跪着的杜若和福枝两个还是规规矩矩给林承徵行礼。
杜若和福枝在心里腹诽:这些个主子们,能不能直接回自己的院里去?要是个个都这么问候一句两句,别说孙贵嫔受不了,就我们两个也受不了。
“多谢林承徵好意,既然是清扬犯了错,本就该领罚,不劳您去求情了,更不敢有什么记恨。”孙清扬不卑不亢地给林承徵问安,虽说从品级上林承徵不如她高,但身份上,林承徵是庶母,她不低头也不行。
记忆中,这位林承徵也算太子府里的老人,刚进府时因身形轻盈,善做旋舞,受过一段时间宠爱,后来冷落下来,又没有生过一男半女,就上窜下跳要找靠山。这次不知道受了谁的授意,来找自己的晦气,像她这般明显的幸灾乐祸也未免太没脑子,但越是这样的人,因为轻视不在意反倒会着她的道。
孙清扬抬头,眼角扫了一眼站在树下又是支使丫鬟扇风又是催促丫鬟拿伞遮阳的林承徵,想是要在这儿盯着她跪的端不端正,有没有够时辰,才好向她背后的人献媚。看她那话里话外的张扬和眉间掩不住的喜意,显然是非常乐意见到自己这样,可是,就算林承徵不聪明,喊破自己头上戴的花就罢了,还在昭阳殿外明目张胆地挑衅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平日里和她话都没有说过几句,怎么就得罪了她?
孙清扬胡思乱想着,竟没注意到有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
看了看跪得笔直的孙清扬,太子妃半晌开口道:“罢了,既然皇太孙妃她们几个为你苦苦求情,你就起来,免了跪罚吧。”
从孙清扬开始跪到现在,距离两个时辰,也不过只有半刻钟了。
跟在太子妃后面的太孙嫔赵瑶影忙上前将孙清扬扶起,又将她的手暗暗捏了捏。
“臣妾举止失当,幸得母妃教导,方才知平日骄纵多有失仪之处。母妃仁慈,只罚臣妾跪刑,臣妾实在汗颜。”孙清扬说完叩谢之后,才就着赵瑶影扶她的手慢慢起身,待站直了,才觉得膝盖处疼麻难耐,几乎快失去知觉,但她面上没有显露半点痛苦之色,仍然恭恭敬敬的行礼道谢。
太子妃笑如春风和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太孙妃她们几个吧,今个不是她们几个为你求情,这跪,是无论如何不能少的。难得你们几个如此要好,瞻儿也一定乐见其成,平日里,你们都互相多坐坐,不要淡了这姐妹情份。”
孙清扬又一一向胡善祥等人道谢。
看着端然施礼的孙清扬,太子妃心里一阵发凉,如果不是瞻儿太疼清扬,自己或许会更喜欢她,只是这后宫里,若不雨露均沾,如何妻妾和美,一团和气,又如何为皇室开枝散叶?
朱瞻基怜孙清扬清扬年纪尚小,恐她生养会伤了身子,平日都让给她用了避子的汤药,又不愿其他妃嫔生养,鲜少去她们院里不说,还回回事后都让燕喜嬷嬷使了手段,惟恐她们当中有人会意外有孕生在了孙清扬的前面。
这子嗣的承继,当然要嫡长才是正元根本,太子妃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有人比皇太孙妃胡善祥先有身孕,所以朱瞻基让孙清扬避子她不以为然,却接受不了他让其他妃嫔也避孕的行为,只是朱瞻基自幼是在仁孝皇后跟着长大的,与她虽是母子却并不亲厚,她只能相劝却不能威吓命令,免得坏了母子情份。
唯有从孙清扬这儿下手,敲山震虎。
想到这,太子妃冷眼看了看立在树下的林承徵一眼,眼见林承徵吓得一哆嗦,才又转身对胡善祥亲切地说:“你刚才说那种补画绣很有趣,再到宫里去给我细讲讲。”又招呼何嘉瑜、赵瑶影,“你们也来听听,多学点这针线,也好给瞻儿缝些贴身的小衫,那些个活,让掌严掌缝的奴婢们去做,到底没有你们做着贴心。”
赵瑶影无奈地看了孙清扬一眼,松开她,跟在太子妃身后。
太子妃又看了眼孙清扬,“你就不必去了,好好回屋里歇着,免得瞻儿看到了,心疼地跟我这儿吵闹。”
孙清扬垂道,“是臣妾做错,就是殿下知道了,也只有骂臣妾的份,怎么会到母妃那儿吵闹。何况,这样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殿下操心,这后宫的事情,怎么敢拿去扰乱殿下的心绪。”
太子妃见她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意思,满意的一笑,“叫丫鬟们扶你回去好好歇着吧。”
杜若和福枝扶着孙清扬恭送着太子妃众人离开,主仆三人才向林承徵欠身施礼,然后搀扶着回了昭和殿的菡萏院。
直至看不到太子妃的身影,林承徵才敢伸手拭尽自己额头上的冷汗,她情知太子妃看自己的那眼,是警告自个喊破孙清扬头上的海棠红花一事不能乱说,要三缄其口,虽然不甘却也不敢,只得在暗地里哼了一声,带着丫鬟们转身回她自个的院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