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在进宫见他皇爷爷的路上被杜若拦住了。
“皇太孙殿下,小姐让您先到碧云阁去。”杜若战战兢兢地跪在他的马蹄前,生怕皇太孙因为心情不好,没有把缰绳控制住,那不停刨蹄跃跃欲走的马儿会将自己踏伤。
朱瞻基没有下马,“你回去告诉她,不求得皇爷爷回心转意,我是不会和她相见的。”
“小姐让奴婢告诉皇太孙殿下,若殿下执意前往,那等您回来,只能得到她已经出宫的消息。”杜若抬起头,尽量保持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殿下也知道,小姐这么些年,一直都想出宫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若殿下不能听她一言,此一别将永不相见。”
如果这话是璇玑来讲,朱瞻基还会怀疑孙清扬是为了劝阻自己故意如此说,但由自小和她相伴的杜若讲出,朱瞻基知道,自己若不先去见孙清扬,纵然求得皇爷爷同意,只怕也见不到她了。
他调转马头,向太子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跪在地上的杜若笑着站起身,“跑这么快!”
但她的笑容里却夹着苦涩,小姐今日竟然为不争名份劝皇太孙,她家的小姐,命运何其波折?人人都道皇太孙选妃,就是小姐繁花著锦之际,她却从云端被一掌打落。
由妻变妾,何甘?却不得不受之坦然,荣辱不惊。
小姐那明媚的眉目,真的无怨无悔吗?
朱瞻基在垂花门外下了马后,把缰绳一扔,丢给身后紧跟而来的侍卫,往碧云阁跑去。
才进院里,就听得清越的琴声阵阵如珠玉滚落,潺潺淙淙,似山涧之清流;徐徐扬扬,如松涛之微风,细心静听,那旋律韵味悠扬,宛若行云流水,弦音袅袅,如同绕梁盘旋,不绝如缕。
而后琴音一路转折、变调,炎炎夏日,阵阵蝉鸣,仿佛都被隔绝开来,只余下那琴音,一声又一声,明净通透,致远高情。
朱瞻基抬手示意正准备向屋内禀告的人退下,轻轻掀开门帘进到屋里。
孙清扬端坐在案几前抚琴,虽然头也不抬,却像是知道他进去了一般,琴声立时转为慷慨激昂,震越浑厚,如疾风骤雨般自指尖倾泻而出,一时间满庭肃杀。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纷至沓来,由慢转快,铿锵有力的急弦犹如扣人心弦的战鼓,激昂高亢的长音好像震憾山谷的号角,令朱瞻基如同回到了北征的沙场之中,顿生豪情壮志,浑忘儿女私情。
而后,孙清扬抬头向他一笑,琴声由激昂变得婉转,幽如冷泉轻咽,疾若风掠深篁,如同三月春风拂面,又似苦夏的一缕清风,带着凉爽;宛若秋虫唧唧,诉说衷肠,再转皑皑白雪之中,红梅傲然盛开,淡淡的清香。
在流转琴声诉说中,朱瞻基仿佛看到这些年的漫漫时光里,孙清扬如何长大,低回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自己如何思念,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而今如何辗转,荼糜香梦怯春寒,翠掩重门燕子闲。
一个长音之后,琴声也戛然而止,但余音逍遥缥缈,若有若无地在耳边萦绕。
孙清扬站起身,盈盈下拜,粉色衣衫间的桃花随她行走似要漫天飘落,扬扬洒洒,恍如大梦春秋。
这样娇艳的衣衫穿在她的身上,整个人却清雅浅淡,通身上下寻不出一丝烟火气息。
朱瞻基托住她的手,阻止她行礼,“四年多未见,妹妹的琴弹得越发好,也和我生分了。”
自永乐十一年他随皇爷爷北征北巡,一直未返京师,等去年十月回来时,清扬妹妹已经及笄,到了男女大防的年纪,不能再见男子,更不可能和他说话,他只能偷偷骑在碧云阁的墙头,爬到她寝屋窗外的树上,悄悄看她。
这还是久别之后,他们头一回面对面相见。
孙清扬微微一笑,轻轻将手从朱瞻基手中抽出,“皇太孙长大了,清扬也长大了,自然不能像儿时那般熟不拘礼。”
朱瞻基贪婪地看着她,“妹妹长大了,也更好看了,比这天下间的女子,都要好看。”
“殿下夸奖,这天下间殊多佳丽,清扬哪能个个都比得过,春花秋月各有丽姿,殿下何必以一人为念?”
“这不是妹妹的真心话,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叫我朱哥哥吧,我喜欢听你那么叫我。”
“这是清扬的真心话,殿下,清扬感谢你对我情深意重,为着自小的情份甚至不惜和你父母、皇爷爷反目,但你可曾想过,你那样做,置清扬于何地?”
朱瞻基心痛难忍,“正是因为我当妹妹是心上的唯一,第一,所以才会那样做,妹妹这样说,可曾想过我的心情?”
“全了殿下的心愿,天下人却会因此事,说我是魅惑皇太孙的妖女,令你做出不忠不孝之事。殿下饱读诗书,应知‘长者赐,不可辞’,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你怎可一意孤行?”
“可是,你难道要我违背心意,却娶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子为妃,和她同床共枕吗?”
孙清扬眉宇微颦,唇角却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只是声音略有些飘忽,“这天下间,有几对夫妻是之前相识相知的?何况,殿下是储君之子,又有皇太孙的位份,将来就是这大明的帝王,定会有佳丽三千,后宫如云嫔妃,你将会和许多之前没有见过面的女子把臂同游,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朱瞻基怒吼,“如果这是开始,我也希望是和你开始,是你做我的妻子,是你最初和我把臂同游,芙蓉帐暖春宵苦短,是因为你,你。不是其他的女子。如果不是你和我一起看这秀丽江山,又有何意义?”
孙清扬泫泪欲泣,“殿下这是要我做罪人吗?因为我与你皇爷爷,与你父母反目,纵然你我能够双宿双飞,不被他人祝福,又有何快乐可言?何况,皇上只是不让你娶我为妃,仍封赏我为太孙嫔,我们仍然可以在一起,一同看万里江山,只要结局是我们在一起,殿下又何必执意是谁做了你的最初呢?”
在朱瞻基的记忆里,孙清扬几乎没有哭的时候,如今她虽然只是红着眼眶,眼泪打转,已经足以令他心神慌乱,忙不迭地哄她,“你别哭,别哭,我都依你还不成吗?”
孙清扬破涕为笑,“真的吗?你以后绝不进宫去闹皇上,此事均会听从他们的安排吗?”
朱瞻基见她笑的着实甜美可人,心口只觉得如重石锤过,痛不可挡,却也随着她笑,“只是,委屈你了。”
孙清扬如往日一般散漫嬉笑,“委屈什么呀,天下间多少女子想做英俊非凡,文武双全的皇太孙嫔,哎,这一下,可不知有多少人妒忌我,你可得给我挡着,别让她们飞眼用刀取我性命。”
朱瞻基想在孙清扬神色里寻一丝言不由衷,情非得已的表情,却只见她眼底一片澄澈,像是真对这结果满意无比,心里更是觉得亏欠她良多,忍不住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妹妹,你不要和我这样说话,你对着我,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总有一天,我不会让任何委屈你,也没有人敢对你不恭敬,更别说什么飞眼射刀的事。总有一天,我会把别人从你这儿夺走的,都给你抢回来。”
孙清扬轻轻推开他,“殿下这话,今日只有你我听见,就不要再说第二次了,免得伤了你们祖孙、母子的情份。殿下是知规守礼之人,怎能做那宠妾灭妻的失仪之事。母亲和我说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不是我的,强留也留不住。今日我和殿下说的,均是肺腑之言,并无半点虚假。你我如今都已成年,成亲之前,不能再如儿时一般调笑无忌,今日相见,虽是禀过长辈同意,却也不好久谈,只望殿下记得自己的承诺,好好殿选太子妃,不要违背了长辈们的心意。”
软玉温香在怀的感觉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朱瞻基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孙清扬离开也被带走了,他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形势比人强,我自是会好好殿选他们满意的太孙妃,刚才所说,亦是我对妹妹的承诺,这话不会再说第二次,但妹妹将来自然会知道我的心意。在我的心里,你才是我的妻子,所以,宠妾灭妻之事,我是绝不会做的。我答应妹妹这些事情,还请妹妹也答应我一件事。”
看着朱瞻基眉宇间的痛楚之色,孙清扬不忍拒绝,却又怕他说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自己应不下来,还是轻声问道:“何事?”
“在人前,你按规矩称呼我即可,在人后,只有你我二人在的时候,你仍然唤我朱哥哥吧,你这样和我生分,我好难受。”
看着朱瞻基眼角滑下的那滴泪,孙清扬欲伸手去拭,却终是在伸到了一半又缩回去,“朱哥哥,你我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在我的心里,很好很好,清扬愿意嫁你,陪你一生一世。你去吧,我们还有很多时光在一起呢。”
听到孙清扬说出这样的话,朱瞻基心里十分欢喜,他抬手拭去眼角的那滴泪,坚定地说:“妹妹也是我这一生唯一想娶的人,我不想说天家规矩不得不纳她们的托辞来哄你,总之,不管有多少人到我的眼前,只有你,才是我心里的妻子。我待你,此情金石不渝,白首不弃。”
说完,恋恋不舍地看了孙清扬一眼,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