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清扬没有回答,她从床榻上跳了下去,走到屋子里摆放的圆桌前,拿起上面的釉里红留白海水龙纹牛角形酒壶,往旁边的一只酒杯里斟满了酒,喝一口嫌弃地说:“竟然不让人准备些茶,害得人口渴了只能喝些酒来抵事。”说完,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那可是西域上贡的葡萄酒,一般人想喝都喝不着,你却当水喝,真是牛嚼牡丹。”
“东西不在好坏,关键得实用,我现在口渴了,这上好的葡萄酒就比不得一杯白水的滋味。”
见孙清扬又要喝,纪纲被那酒的味道勾得有些馋起来,伸手道:“给我倒一杯。”
孙清扬倒了一杯给他,又自斟自饮了一杯,然后说:“我猜纪大人掳我来的第三个原因是想我父母为你卖命。上回那个‘长乐’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纪纲的一杯酒才到肚里,听到孙清扬的话,一扬眉,“你怎么知道长乐是我做的?”
“当日刘院使和你话中都有提到,永夜使人目盲,而长乐和大梦的症状十分相近,又都出自唐门,母亲说过,害我外祖母的唐俊手里,最厉害的三样毒就是‘花月夜,多情伤和长乐’而唐俊,是你的人。你用这样的东西,当然不只是为了对付我,但究竟为了什么,我没猜着,或许,你能告诉我吧。”
纪纲又示意孙清扬给他倒了一杯,慢慢啜饮后方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呢?”
“因为——”孙清扬狡黠地一笑,“你不得不告诉我。你为了活命,必须得告诉我。”边说,边向后退出好远,远得纪纲伸手已经够不着她。
纪纲站起身,“你——”才说了一个字,就痛地捂着肚子坐了下去。
孙清扬笑嘻嘻地讲,“纪大人此时,还是不宜动怒,因为在十二个时辰内,你只要用力,就会因为肠子断成一截一截的,痛死。”
对着纪纲上下打量,“啧啧,你真是太大意了,竟然忘记我的母亲是唐门中人,你以为她会让自己的女儿一而再再而三的置于险地而毫无准备吗?我刚才已经给你下断肠散,这个,可不是一般的断肠散,不能说话,不能运气,甚至,也不能发怒,你必须平和心境,才能感觉呼吸顺畅,腹痛缓解,现在深呼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是不是好一些了?”
纪纲照做之后,果真感觉舒服许多,他甚至开口笑道:“你何时下的毒,我怎么没看出来?”
孙清扬惊惧他的定力,又往后退了两步,“就在你刚才喝的酒里。”
“那是我的酒。”
“是你的酒,可是经过了我的手啊,唐门中的毒,别说过手了,通过一片树叶,一只飞虫,甚至风的流动,都能够杀人于无形,我虽然不会用毒,却蒙你上回所赐险些丧命,事后查了好些江湖中的秘闻,对此也略有所知。何况,我又有一个使毒大家的母亲,她给的东西,当然是非常管用的。”
纪纲闷哼一声,“你虽然给我下了毒,可也出不了这个门,门外都是我的人守着,十二个时辰后,药力解了,你又能耐我何?”
孙清扬一副懊恼的样子,“噢,我忘了和你说,如果你没中过‘大梦’,十二个时辰内,只要不动不运气,这断肠散的毒自会解了,但你在六年多前曾经中过大梦的毒,这就麻烦了。”
“什么麻烦?”
从知道自己中毒的那一刻起,纪纲就恨不得将孙清扬大卸八块,但他知道董妙然所制之毒有多厉害,所以一直坐着,试图将毒气逼在一处,再谋后定,却发现只要稍一用力,腹痛就超过他能忍受的极限,只得不停深呼气、吐气。
看到纪纲脸颊上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孙清扬情知他在想法将毒气逼出来,一脸同情地说:“你别试了,越试会越疼的,我听母亲说,本来还有半年你身上的余毒就会全解,说不定你会沉住气等半年过后,才寻我的麻烦,你不敢找我家里其他人,是因为知道我母亲的手段厉害,找他们麻烦吃过亏吧?可惜,你千防万防,没有想到,母亲她到太子府来,将这毒交给了我。”
“可我一直派人看着,这三年多,你与你母亲从未见面,她要是之前就给了你这毒,你也不会等到今日。”
孙清扬充满可怜地看着纪纲,“你真见过我母亲长什么样吗?你派来看的人,即使我母亲站在面前,能认出来她吗?”
“你是说,是说,前几日到太子府里的英国公夫人......”见孙清扬点了点头,纪纲吐出一口血来,“可即使英国公夫人,也并没有与你相见。”
孙清扬拍了拍自己的头,“哎,你这脑袋怎么不转弯呢,真让人着急。你的人有没有和你说,英国公夫人到太子府的时候,连嬷嬷带丫鬟,一共跟了八个人,走的时候,身边只有七个人了?”
见纪纲仍然有些不明白,她耐心地解释,“少的那一个人,就是我的母亲。她到我碧云阁来,是太子妃的样子,前几日我生病太子妃才来探过,你的人当然没有想到竟是我母亲假扮的。过后,她又扮成我院里的莫大嫂子模样,出门办差,离开的太子府,这点,你的人估计都没和你禀报。”
纪纲已经又要气的吐血了,当时,那暗桩给他讲孙清扬在门口迎太子妃时,叫了声“娘。”他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听到只是规矩行礼,并无抱头痛哭之类的,也就没有深究,只想着是因为孙清扬生病,太子妃怜她远离家人,所以许她这么叫的,没想到,这一点疏忽,酿成了大错。
“你可再别呕得吐血了,我听母亲讲,这吐着吐着,很容易就把心吐出来的。你今个中的这断肠散,和先前中的大梦,混在一起,十二个时辰后,会在肚子里养成盅,那大梦,本就是苗疆的盅虫,要不,你想什么样的毒会令人七年之内,月月都要服解药?而我母亲在断肠散中,加了帮助那盅虫生长的东西,过了这十二个时辰,你若是再动我的家人,母亲随时可以催动盅虫发作,让你痛不欲生。以后,你见了我和家人,都得离远远的,不然颇有些苦头吃。”
见纪纲垂头丧气的样子,孙清扬问,“只是,不光是母亲,我也很好奇,你并不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怎么会不肯多等半年呢?”
为什么不肯等,还不是那终于恢复知觉,并且技艺更上层楼的唐俊说,他已经将自己身中的大梦已解,而自己这两个月也忍着没吃解药,并没看到有什么异样,所以才会急不可待地发动计划。
实在是,那东西留在孙愚手里一天,自己就一日不能安心,先前还只是知道孙愚手里有样东西对自己不利,六年多前与董妙然一战,知道那东西确实就在他们夫妇手里,而且足以要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富贵荣华,却因为身中“大梦”不敢轻举妄动,这六年多的日子,他简直做梦都没有得过安生。
好在,上天将孙清扬送到京师来,可惜,一二再都没有得手后,竟然被那董妙然威胁,自己也只得按兵不动,忍到现在,以为终于解了大梦之毒,趁孙愚夫妇尚不知道,先下手为强,不想,却阴沟里翻了船,被这个小丫头哄得失了警惕,着了她的道。
道士,和尚,女人,小孩,最不能小觑,自己在朝堂多年,竟然忘了这句武林四忌。
纪纲叹了口气,“总之我该当此劫,天意如此,奈何,奈何!”
孙清扬若有所思,“我听母亲说,那大梦的解药,其实就是压制它的,到了后期,因为它已经在体内没有什么活动力,所以即使偶然一两次不吃解药,也不碍事,你是不是偷偷停服来着?”
纪纲愤愤,“该死,那唐俊竟然敢骗我。”这一用力,他顿觉腹痛如绞,忙用手按住,却已是再度痛的冷汗淋漓。
孙清扬面上露出不忍之色,温和地说:“他也未必是存心欺瞒于你,只怕是误打误撞上的。另外,母亲让我告诉你,这一次次下来,你该知道,她其实要你的性命并非难事,但即使这次你将我掳来,她也只是用盅虫克制于你,并未致你于死地,你可有想过为什么?”
纪纲愕然,这个问题他确实从未想过,但细细算来,那董妙然,确实有数次机会可以要了他的性命,先前,他以为是惧于自己手中锦衣卫的势力,毕竟他是天子重臣,若被江湖中人杀害,江湖肯定会有一场血雨腥风,但如今看来,董妙然的确不愧为唐门第一高手,完全可以令自己死于无形。
“为什么?”他喃喃问道。
“因为你心心念念要从他们手里得到的东西,不仅是你的催命符,也是你的保命牌。”
纪纲难以置信,“保命牌,这怎么可能?”
孙清扬摊摊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母亲是这么说的,反正,以前不论,这一次她要给我的不是断肠散,而是其他的毒,你肯定是死路一条,不会只是痛两下。就是十二个时辰后,‘大梦’被断肠散喂饱,醒了过来,也不会要你的性命,只要你离我一家人远远的,‘大梦’在你体内就会处于昏睡状态,平日里,你就和没事人一样。”
“我不信,你不过是怕十二个时辰之后,我不会放过你罢了。”
孙清扬挑了挑眉,“随你吧,不过可惜,我不敢留下来看你那会的样子,母亲说,你体内的盅虫一旦醒了,离我家人三尺远,你就会状若疯狂,乱打乱咬,我可不想被你误杀,所以,我要走啦。”
纪纲疑惑地问,“你怎么走?门口都是我的人,虽然我不能动气,高声喊他们,但你一出门,就会被抓住的。”
孙清扬调皮地一笑,“多谢你提醒,山人自有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