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说,通房丫鬟的命运,往往是卖了或嫁做他人,能够成为妾室,已经是烧了高香,像藿香外祖母这样,一步登天,成为正妻,更是非常罕见。
以妾为妻,按大明律,都要杖一百,更别说以婢为妻了,那是要牢狱两年的,萧九贤当时之所以没有被关进大牢,是因为交足了银子抵数。
也幸好萧九贤是平民百姓,父母亲又因为他多年前不告而别,害怕不答应这要求,他会再次出走,这才能够顺利地将藿香外祖母扶正。
对于陈丽妃的母亲而言,萧九贤是情深意重,但对藿香的外祖母而言,他却是寡情的,尽管,他照顾她的衣食,给她远超过婢女的地位,然而,终其一生,藿香的外祖母可能都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男女的真正情爱。
或许,对一个人的深情,就是对其他人的薄情吧!
藿香的外祖母是个非常容易知足的女人,对她来说,能够从一个婢女成为当地有名郎中的正妻,安享衣食丰足的日子,相公又是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自己的命运可谓人人称慕,又有什么道理悲风悯秋呢?
在她的见识中,见花流泪见月伤心,那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吃饱了饭没事干才会有的无聊情绪。
外祖父逝后,藿香的母亲曾奇怪地问外祖母,怎么会将其他女人的画像放入父亲棺中?外祖母告诉了她这段公案,叹惜说嫁到萧家多年,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相公平生憾事,只此一桩,自己此举,也算是了他心愿。
藿香还记得母亲曾感叹外祖母的大度,能够爱屋及乌到这样的程度。
虽然对于女人而言,出嫁前,就会被母亲一再告诫,不能嫉妒,妻妾间要相安无事,和平相处,嫁人后,努力做到对丈夫的出轨行为不忌妒,妒,不符合女子的三从四德,是乱家之根本,是犯了七出的,但像外祖母这样,能够在外祖父逝后将他喜欢女子画像陪入棺中,如此照拂的,还是很罕见。
没想到,这个女子竟然是陈丽妃的母亲,还和外祖父是青梅竹马!
陈丽妃的眼睛里泛起泪光,“想来,萧伯父定然是以为我母亲失约,才愤而离乡游历。殊不知,那一日被母亲的贴身丫鬟走漏消息,母亲被她的继母关在房里,第二天就押到了家庙,直到出嫁那天才回到宅中,连成亲洞房,都是她的继母使了手段的......”
从陈丽妃哽咽的哭诉中,藿香知道那个可怜的女子曾几次寻死不成,后来又发现怀了身孕,绕是如此,她也因郁结在心损了身子,生下丽妃的三个哥哥后,更是就此坏了身体,等后来听到自己外祖父游历归家,扶了外祖母当正妻,两人已经是相隔遥遥,连见一面也不可能了。
到她中年时怀上陈丽妃,勉强生下,却一直缠绵病榻,因此陈丽妃未满十岁,她就病逝了。
而陈丽妃因为母亲早逝,怨懦弱的外祖父,恨狠毒的继祖母,甚至,从不肯叫那个女人外祖母,外祖父逝后,也不肯再去看她。
因为那个狠毒的女人,母亲身子病弱早逝,父亲英年华发,陈丽妃又如何能不怨不恨,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是挚爱母亲的,甚至会告诉她这段往事。想来,母亲后来也爱上了父亲,在她的记忆中,母亲和父亲琴瑟相合,在春日丽景中相视而笑,如同画一般的美丽,但天意弄人,过往的青涩恋情,仍然是母亲的心结。
陈丽妃多次见过她母亲手里的那张画像,所以在见到藿香之后,就有熟悉之感,几番打探,终于确定她就是萧九贤的外孙女。
萧伯父的外孙女,或许,能够在他日保住她的性命。陈丽妃曾听父亲说过,萧伯父晚年的医术,已经到了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程度,那么,他的外孙女,可能得了他的真传,能够救得自己性命。
或者,有朝一日还有机会离开这皇宫,回去给父亲奉养天年。
因母亲身子弱,生了自己之后,就再无所出,而自母亲进门,父亲就未曾娶过妾室,六个哥哥,三个和她一母同胞,三个是先前的姨娘所生,寄在母亲名下,她病逝之后,父亲既没有将姨娘扶正也没有再娶。
想来,父亲是寂寞的,不然怎么会和自己说起多年前的旧事,自己进宫数年,他一直镇守宁夏,虽然在永乐七年晋升宁阳侯,却离京师甚远,难得一见。
后宫向来是相互倾轧的是非之地,在这里,争宠斗艳的有之,心怀鬼胎的有之,陈丽妃自进宫后,韬光养晦,避其锋芒,甚至为了不引起其他妃嫔的嫉妒,故意将自己打扮的老相,就是希望能够平安顺利地活下去。
因为她清楚,只有活着,才能够和父兄相助相成;只有活着,才有希望见到家人。
然而,他朝有一日帝崩,嫔妃殉葬,无子的陈丽妃知道自己必是其中之一,可是,入宫这几年,太医也诊治多次,却一直未能令她受孕。甚至,自咸宁公主出生之后,宫里已经十多年没有见到孩子出生了,她隐约觉得,也许并非自己的问题,而藿香的外祖父亲萧九贤,不仅精通内外科,尤为擅长妇科,如果藿香得其真传,或许就能够解决自己这块心病。
但这一切,必须藿香自愿,才能精诚合作,所以,陈丽妃留藿香在宫里,又说动永乐帝送她进太医院,耐心地等她来问自己原由。
听完陈丽妃所说,藿香惊愕,“娘娘的意思是,如果问题出在皇上身上,娘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孕,他日必会殉葬?”
陈丽妃轻轻拭尽眼角的泪水,“兹事体大,不敢走漏半点风声,所以我将侍候的宫人们都遣了下去,又要益宁守在寝殿门口,以防有人偷听,就是要将身家性命都托赖于你,求你念在我们两家是故交,我的母亲又和你外祖父有这样一段过往的份上,救我一命。”
说完,陈丽妃盈盈下拜。
自始自终,她都没有在藿香面前自称本宫。
唬得藿香连忙托住她,“娘娘您如此,岂不拆杀我了,且不论您的身份地位,就是辈份上讲,我也要称您一声小姑姑,怎么敢要您拜我。”
“你如此,就是不肯救我性命了?”陈丽妃失望地掩面而泣。
“不是,不是,总之您先起来。”藿香到底没有让陈丽妃拜下去,硬生生地将她拉起,按在椅子上。
肃然道:“娘娘所说,事关重大,藿香不能不慎重行事,如果真的确定皇上再不能令您受孕,那唯有死遁一条路可行,可那种您听说能够令人假死七日,而后死而复生的方子,至今仍在摸索之中,藿香实在不敢应承娘娘所托。”
陈丽妃惊喜地问,“那你的意思,不是不肯救我,而是那方子,还没有完全成功?”
“嗯。”藿香点点头,“外祖父当日,是为了让人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缝合伤口效果会更好些,所以研究失传的华陀秘方,求得了这种和麻沸散有类似功效的方子,意外发现这方子还能够令人假死,但效果一直不稳定,所以并没有使用过,娘娘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你外祖父曾经救过一个被小妾设计,不得不外逃却濒临生产的女子,当时那女子难产,必须要破腹取子,为了不让那女子在破腹时痛死,征得她同意后,你外祖父就用了这方子,顺利地帮她取出了她腹中胎儿。”
“可娘娘又是如何得知那件事的?”藿香曾听外祖父说过此事,当时虽然保得那母女平安,可那产妇也因此七日昏迷不醒,连心跳的声音都听不见,就在外祖父惊惧之际,她却悠悠醒来,后来,还发誓决不对外泄露半句。
现在看来,要女人保守秘密,真是太不可靠了。
而外祖父亲之后多次用小动物做试验,却都没有成功过,也因此,再没有将方子再对人用,所以那件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你祖父救得的胎儿,就是我跟前的益宁姑姑,她见我日夜愁苦,才偷偷讲了这件事给我,说你的外祖父或许能够救我性命,可惜,多年寻访却只得到萧伯父已经仙逝的消息!好在,知道他将平生所学尽传给了你,天可怜见,你又到了京师,我们有缘相遇。”
藿香这才明白,陈丽妃何以笃定自己身怀医技,敢将身家性命托付自己。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何况,你现在进了太医院,在刘院使跟着学习,依他的精湛医术,必能够对你有所裨益,想来,假以时日,你定能够成功。”
看到陈丽妃信心满满的样子,藿香不忍心给她泼冷水,只是不无担忧地说:“即使是有一天方子成了,也还有其他很多环节,稍出差子,娘娘和我,还有益宁姑姑,都不能活命,还望娘娘三思而后行,不要露出一点马脚。”
“这个自然,你放心吧,这事除开我们三人,其他人,都不会知道其中情由,而且,皇上现在年富力强,我们应该还有多年的准备时间,能够好好筹划。”陈丽妃感激涕零地看着藿香,“毕竟,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才令你外祖母多年盼夫归,你的母亲自小都没有父亲疼爱,可你竟然能够尽释前嫌,答应此事,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是啊,为什么会答应她呢?也许是外祖母的那番爱屋及乌影响了她,也许是印象里外祖父每每拿出画像时的神情太过哀戚,令自己对陈丽妃起了怜惜。
也许,只是被眼前这可怜的女子,那拼命想活下去的强烈愿望打动了。
医者父母心,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坐视不理!
就这样,藿香在宫中开始了她的医女生活,而孙清扬还懵懂无知,全然不晓有一个人的命运已经改变,并将在日后和她发生那么多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