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诚用了一天的时间,仔细地阅读了《万物生念》这本薄册子。
换成旁人,只怕用半个时辰都嫌多。
他用一天,自有用一天的道理。因为书中那些看似浅显的道理,却要用极大的想象力来发散思维,才能真正领悟。
夕阳西下,言诚起身,恭敬地将书送到桌案前。
“多谢书爷爷指点。”他说。
书先生看着他,皱眉。
“看完了?”他问。
“正是。”言诚点头。
“真的看完了?”书先生面露不悦之色。
言诚一怔。
这样一本书,用一日时光阅读,已然是用功至极。为何书先生还不满意?
书先生看着言诚,然后重重哼了一声。
“明日晚辈再看。”言诚说。“权且先请书爷爷收好。”
“这还像话。”书先生脸上露出笑容。
言诚一日三餐,皆有专人送来,并不需要他出门。云襄儿为了照顾他,便也在书馆中住下,同样有人侍奉。好在书馆中这样的客房颇有几间,倒不愁不够用。
夜里言诚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便思索《万物生念》中的语句。想来想去,并没有什么心得,却渐渐不知不觉地睡着。
如此一连半个月,言诚白天都在看《万物生念》,虽然并没有什么新的领悟,但不知为何,感觉伤势好得似乎更快了些。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又是半个月过去,言诚身体大好,行动无碍,只是剧烈运动之时,会忍不住咳嗽喘息。
他早想再换一本书看,但每次要换书,都会受到书先生的冷脸相待,于是也就只好整天捧着这么一本书看来看去,简直要将书页都翻烂了。
这日再次捧起这本书,看着那崭新的纸页,不由摇头苦笑。
一个多月过去,整本书都已倒背如流,还指望能看出什么?
他坐在窗边,随意地翻动着书页,目光却情不自禁地望向了窗外。
窗外,绿意浓烈。一排绿树挡住风,却并不阻挡阳光;满地绿草向天伸展,鲜花随风送香。
若能出去走走却是不错。
他忍不住想。
回首望去,只见桌案后的书先生正皱眉看着自己,一脸不悦的模样令人感到气闷。
于是只好低头望向手中的书。
一时间有些气恼,不由快速翻动,心中想:干脆就把这书翻烂了,且看你老人家是否会吹胡子瞪眼把我赶出去。
若真是那样,便正中下怀。
突然间手却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那书页。
一个月来不断翻动,便是再细心,书页总会有磨损才对。便是书页没有磨损,总也会有些微痕迹留下。
断不可能如现在这般,崭新如刚刚装订成册。
这是怎么回事?
言诚大讶,对这本已经读到烂熟的书,突然来了兴趣。
你终于看出来了?
虽然有些晚,但也算是不错了。
书先生在桌案后,躲在书本后,偷笑。
言诚的神情越发严肃,他轻轻将一片书页对折,使其生出折痕。
抓痕新鲜,明显。
但却渐渐地变得模糊,最终不见。整页书仿佛从未受过任何摧残。
奇妙!
言诚眼神变化,盯着那一页看了良久,想了又想后,终于狠下心,趁着书先生不注意时,将那书页撕下了小小一角。
破损处不大,不仔细看,却不容易看出曾遭人毒手。
言诚盯着那处,认真地看,仔细地看。
有纸的纤维慢慢增长,仿佛春草自泥土中钻出,渐渐地变得丰满,渐渐地铺满世界。
不到一刻钟的工夫,那破损的一角便自行修补完成,那一页崭新如前。
岁月与外力,皆不能在它身上留下痕迹,它仿佛可以永恒不灭,永生不息。
这……
言诚坐直了身子,然后又站了起来,然后捧着这本书来回踱步。他终于发现了这书的奥秘,终于知道了那书中浅显的道理,讲述出来的浩大意义。
万物生长,同存于世。
岁月变迁,外力摧残。于是有生命凋零。
但任沧海桑田,无数灾难,生命终未能灭绝,反而越挫越勇,遍及天涯海角。冰雪之中,有它;烈日之下,有它;朔风里,有它;深渊中,亦有它。
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却已经站起,虽然仍要再次倒下,但不论倒下多少次,后面总有再起者。
是为前仆后继。
这便是生命。永恒不息,自初生的那一天起,直到无穷次灾难之后,它仍是它。
这就是这本书讲的道理,教的念。
它用文字讲述道理,用纸去承载那强大的念。
生长之念。
求生之念。
生存之念。
言诚停下脚步。他第一次明白了这本书存在的意义,第一次明白了它的文字为何这般浅显。
因为生命本就简单,它被天赐命而生,长于大地之上,海洋之中。它被诞下,它生长,它壮大,它衰老,它消逝。但于消逝之前,它孕育出下一代,于是生命便不息。
于是生命便不惧死亡,不惧灾难,不惧沧海桑田。
因此,它又不简单,它复杂,复杂到以语言文字皆无法表达尽净。
因此,它的念只能以非言语文字的形式被承载。
言诚感动。他终于明白书先生要他看这本书的真正目的。
于是他重又回到窗边坐下,手里捧着那一本《万物生念》,眼却望着窗外的草。
他抬起手,轻轻于空中虚画,于是有念力生,有意动,引动书中的念与之呼应,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气场。他静坐于那气场之中,被生的念力包围,体内便有一种澎湃的力量在涌动,四散,再集中。
脏腑中未愈的伤,突然间开始快速地修复。
他茫然无所觉,只沉浸在虚空描画之中。但不久之后,这样的虚画已然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于是他起身,捧着那一本书来到桌案前。
“书爷爷。”他恭敬一礼,“谢谢您。”
“为何谢我?”书先生假装不明所以。
言诚笑。
“能否将书案借晚辈一用?”
“有何不可?”
书先生离案,静静地立在一旁。言诚拱手谢过,便来到案边,取了案上的笔墨,取了案上的纸。
纸在桌上铺开,笔在砚中沾染墨色,然后将墨迹流淌于纸面之上。黑色化不开,灰色如黑蔓延,留白处,空灵。
有一片片草叶出现在纸上,连绵着向纸中的远方铺展而去。它蔓延无穷尽,仿佛生命的不息。
生命的气息在纸上流动,那些草便变得鲜活起来,仿佛在纸上真正生根发芽,真正绵延千里。
“慢!”突然间,书先生开口,一下便打断了言诚作画时的意境,言诚便立时退了出来。这一幅画,便终未能完成。
远处的云襄儿站了起来,扛着铁锤,额头上满是汗珠,疑惑地望向那边。
她感应到言诚将再有所悟,却不明白为何老爷子要在这里打断。
“你想让它铺满整张纸吗?”书先生问。
言诚不语。他不知如何回答。绘画之中,他全情投入,已然忘物忘我,只剩下一点清明维持着自我意识,以完成引念入画。但那一丝清明,并不控制他作画的节奏与思绪。
“你看它。”书先生拿起桌上一只杯子,用指轻轻弹着杯壁。
“这是有。”他说。
他将杯口对着言诚,让言诚看到杯内。然后他用手指探入其中,虚搅了几下。
“这是无。”他说。
“若无外层的瓷,便没有这只杯子;但若没有内部的空无,这便不是杯子。”他说。
言诚看着他,隐约有所领悟,但还未能悟透。
“你看这屋。”书先生张开臂,目视四方。
“四壁天棚与地板,便是‘有’。”他说。“而我们身居的这空间,便是‘无’。若没有四壁天棚和地板,屋便不存在;若没有这中空,这便只是一块巨石。”
“便如生与死。”言诚心动,接过了书先生的话。
“无生,死便不存在;无死,生便没有了意义。”他说。
“孺子可教。”书先生微笑点头。“掌握了生的意义,并不算明悟。明悟了生与死,才是真正的明悟。有与无相依,缺一不可;生与死相依,亦不能失去彼此。”
“无生便无死,无死便无生。”言诚喃喃自语。
前者易解——没有生命,自然没有死亡。
后者难猜——有生无死,便是永生,便是人所共求的最完美状态,如何可称无死便无生?
想通了这一点,才是真正明悟了生死。
若无死,生便漫长。生若漫长,许多东西便失去了意义。比如仁义,比如原则,比如对真理的追求,比如对是非的看法,比如……
有太多比如,将因为失去了死而失去意义。而这些比如失去了意义,生,便成了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便如没有劳动,便体会不到休憩时的享受;没有干渴,便体会不到水的甘美。
没有意义的生,又算什么生?
言诚仿佛看到,永生的世界里,仙子甘于当一个小丫鬟,再不去拼搏。因为任何拼搏的结果,都没有已经拥有的永生更珍贵。为了维护住这永生,便不能去冒险。
他仿佛看到,西楚霸王丢下了那长枪,弃了那战马,解下那金甲。
因为已然永生,何必再去厮杀?
不再有英雄,不再有豪杰,不再有可歌可泣,不再有壮烈无比。
世界僵死,成一个凝固的球,生命充满其中,却仿佛死界。
永生,却也是永寂。
那一瞬间,他悟透了这其中的奥妙,于是有感于心。
感生于心,念起于心,手开始痒,开始无法控制。他撕掉了先前那一张纸,重新铺开另一张纸,笔不沾新墨,只凭着先前的残墨,奋笔描绘出新的生机。
春草生于纸上,断续如丝,有的鲜艳饱满,有的似将残碎。大量的留白出来,如同被雪霜覆盖的大地,如同被狂风吹空的荒野。
生的气息浓烈,死的气息更浓烈。
因死之气更浓烈,所以生的气息,便显得无比倔强、顽强。
片刻之间,画成。
言诚抬手伸指,当空绘画画意。画意成,画念便被激发。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那气污浊难闻,飘于空中,久久方散。
那一刻,言诚体内所有余伤尽愈,身体生气前所未有的强大、浓烈。
身虽是凡人,寿已超凡人,倍于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