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门,于问之回头,食指竖于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众人不解——明明是隔壁吵闹,为何要我们噤声?
于问之走回席间,低声问:“各位,可知隔壁是什么人物在聚会?”
“如此大呼小叫,只怕必是那些无品富商之流。”一位学长不以为然地说。
“非也。”于问之摇头。
“哪是凡俗之流,实是真正的雅人。”他低声说。
“雅人?”众人疑惑。
“雅与俗,原不在声高声低吧。”言诚依自己的理解替于问之解释。“况且饮酒作乐之时,不免兴奋,便是大雅之人,亦难免纵情欢闹。”
众人深觉有理,不免随之点头。
“正是此理!”于问之拍掌。“要知古时第一行书,便是王大家在酒醉之时写就。”
“那隔壁到底是些什么人?”有学长好奇而问。
“是书画会的各位大家。”于问之说。
众人恍然,纷纷点头。
书法大家,丹青高手,那自然是大大的雅人。
“相遇是缘。各位稍候,我到隔壁拜访一番,希望能求得刘大家为书会题一幅字。”于问之说。
众人不由动容。
言诚不解,低声询问,旁边学长立时告之。
这“刘大家”名刘宜,乃是银光城中首屈一指的书法大家,一手行书颇有古之书圣风范,飘逸潇洒,卓尔不群。其名声不仅在银光城家喻户晓,便是在中原十国之中,亦是极有份量的,于书画界中提及,无人敢不敬畏。
但似这等大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尤其对于社会底层的书生们而言,简直是高不可攀之大神。
如今有幸于同一酒楼中饮宴,又适逢隔壁相邻,于问之自然要珍惜这样的机会。
言诚知晓,立时起身,唤来小二,要了两壶好酒,请于问之带了过去。
“求见无礼,未免无礼。”言诚微笑。
这第一个“礼”,指的当然是礼物,第二个“礼”,却是礼仪。
“多谢。”于问之感激点头,来到隔壁门前,请小二将酒送上。
隔壁屋子,比这边这间更大一些,但只摆了一张桌,坐了十来个人。桌上有数道菜肴极是精美,形色重于味香,似不是人间食物,而是观赏珍品。
也确实只是观赏之物。
因为席间并无人向这些雕成仙鹤做成假山的菜肴动筷,被收拾得最狠的,还是那些大鱼大肉,色香味俱佳的菜肴。
至于酒,全是上等美酒,已然被饮掉了几壶。
此时众人聊得更欢,忽闻小二敲门而入,都有不悦之色。
小二躬身一礼,捧盘将两壶好酒奉上,众人面色才微和。
“这是何意?”席间一人关。“难道是贵店掌柜所赠?”
“是隔壁客人,慕名相赠。”小二回答。
“哦?”有人笑,“想不到竟遇上这般慷慨妙人。”
“隔壁客人知晓是各位大师,便有意前来拜访,却不知各位是否赏脸,因此先奉上薄礼。”小二说。
大酒楼的伙计,确实不一般,这一番话并非于问之所教,却说得极是得体,既捧了书画会众人,又不落于问之的面子。
众人常饮好酒,一见那壶,便知是酒楼中最上等的美酒,价值不低。对方奉上如此重礼,不见似有些说不过去,于是纷纷点头。
“那便请他过来吧。”
小二躬身退下,向候在走廊中的于问之点头,于问之急忙再整衣冠,恭敬而入,一进屋便先拱手为礼:“晚生末学,见过诸位大家。”
众人同时望了过来,目光隐隐变化。他们本以为出手如此慷慨者,不是富户亦是贵人,不想却走进来一个一身布衣的年轻书生,心中多少起了轻视之意。
“不知是哪家公子,赠我等好酒?”有一人发问。
语气仍是客气,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在下执善书会会长,于问之。”于问之急忙恭敬回答。
腰一直微弯,不敢轻易直起。
“执善书会?”问话者一怔,苦苦思索,却未忆起这是个什么东西。
“我倒曾听说过。”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缓缓点头,“是一群好学上进的孩子。虽然贫困,但仍不忘诗书礼仪,值得赞扬。”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纷纷点头。
于问之大喜,向那老者一躬到地:“未料到刘大家竟知道我们这小小书会,真是荣幸之至。”
“一心向学总是好的。”老者正是刘宜,此时受于问之如此大礼,心中微喜,便再赞了一句。
“能得刘大家盛赞,书会同好知晓,必定喜极。”于问之忙说。
“你听说过你。”刘宜点头,“你办这书会也是好的。年轻人,不去学那些纨绔,却一心探索圣贤文章,确实不错。”
于问之不由大喜,急忙再拜。
“刘大家,书会同好,皆对您极是敬佩。”于问之说,“都道您的行书冠绝天下,实可称当代第一人,行书圣者。”
“这便是谬赞了。”刘宜正色道。“中原十国中能人倍出,我这两笔字,哪值得如此夸奖?”
心中却是颇为得意,只觉对方如此盛赞,令自己在众人间显得极有面子,不免心情大悦,一招手:“来,坐下且饮几杯吧。”
于问之连道不敢,举壶为在座诸人斟满,又将众人夸赞了一遍,与众人饮了一轮后,才敢开口相求。
“今日有缘在此相遇,晚生斗胆,想求刘大家一幅字,以悬挂书会之中,时刻提醒同好们奋发努力。”他目视刘宜,态度恭敬而诚恳。
刘宜笑了,摆了摆手:“先不提,来,老夫回敬你一杯。”
于问之连道不敢,急忙惶恐地喝了,随后便忍不住再提此事。
“我们众人难得闲暇,今日在此欢聚,原没带笔墨物什。”刘宜说,“倒也遗憾。这样,你先回去想好要我写些什么,过几日再到我家中取字。”
语气平淡,似只是随口说说。
“这……”于问之面露难色,起身拱手。
“不瞒您说,刘大家府上,晚生也是去过的。不过门丁凶悍,却不得而入。”他说。“笔墨之事倒不算什么,晚生这便向店家索要。”
刘宜是名士,有大宅,养家丁。似于问之这等穷书生,若不是今日有缘,平时哪见得到他?
他虽答应,但于问之几日后去了空口无凭,家丁如何会通禀?
“你这却是什么意思?”席间当即有人不满,微微皱眉。
“昔时王书圣于酒后书成天下第一行书,晚生想,今日若刘大家能效仿前贤,说不定便能再创美谈,因此……”于问之急忙解释。
刘宜微笑,缓缓摆手:“哪敢与前贤先圣争先?此事不谈也罢。”
“那么……求刘大家留个字条,到时晚生到您府上,也好有个信物,否则只怕门丁不理晚生……”于问之急忙说。
刘宜面露不悦之色,亦微微皱眉。
“年轻人,做人要踏实厚道一些。”有人察言观色,已知刘宜之意,便摆出长者姿态,对于问之谆谆教导起来。
“刘大家已答应了你,便是金口玉言。你这般死缠,难道是信不过刘大家的为人?”那人质问。
“绝非如此!”于问之慌忙解释。
“什么读书人,什么书会会长,我看便是一个只懂见缝插针的小人!”突然有人哼了一声,指着于问之喝问:“你可知刘大家是什么人?你可知他的字值多少?便是王公贵族,想求亦难求得只字,你两壶酒便想让刘大家为你题字写中堂?打得好算盘!”
“依我看,只怕你这边得了字,那边便会待价而沽吧?”有人冷笑。
“绝非如此,绝非如此!”于问之额头见汗,起身摇头。
“你们啊,喝了点酒便胡言乱语。”刘宜微笑,“可不能这么欺负人。”
转向于问之,一摆手:“于公子,请回吧。老夫答应了你,自然不会后悔。几日后你到我府上,门子不会为难你的。”
“刘大家……”于问之还要说话,刘宜却一摆手,转头与旁边人闲聊起来。
于问之尴尬而立,只见众人再不理自己,都是自说自话,脸色大红之下,只得躬身一拜,退了出来。
狼狈回到书会众人这边,面对众人期待的目光,不由脸色更红,自嘲一叹:“我行事愚笨,却未办成。”
望着言诚一叹:“却白费了言兄弟两壶好酒的花销……”
“值什么。”言诚一笑。
他本想一笑也之,但见到于问之一脸失望难过的神色,却不免替他难过。再看众人,眼中均有失望之色,不由思量起来。
“这也是人之常情。”于问之一叹,“人家好端端饮酒为乐,我却跑去打扰风情,实是不该。过几日我便再到他府上去,只是怕门子无礼不予通报……”
“我们与他交换吧。”言诚思量之后开口。
“交换?”众人皆是一怔,不解其意。
“我的画,似乎在他们眼中也有些价值。”言诚说,“不若我现在画上一幅,与这位刘大家换一幅字。如此,他总不会推托了吧?”
于问之眼前一亮,这才想起言兄弟不光是一位爱书之人,是通过了城主弟子选拔复试的才子,更是“香莲居主人”。
“对呀!”他不由拍掌大笑。
“却忘了咱们这边亦有一位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