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之后得来的幸福,便更显得珍贵。
一对新人这一世,都将不会忘却新婚的这一天。
不是因为初成人的洞房之礼。
不是因为终能在一起。
而是因为,跨越了死别之后的在一起。
那将是他们永远珍视的回忆,亦会让他们永远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因为那是那样的来之不易。
拜过天地,送入洞房,便是没完的酒宴。劫后余生的村民们更加兴奋,一杯一杯,一碗一碗。
客人微笑立于院中,赏着黄昏景色。
谷深,黄昏来得比外面更早。同一片天地,便似乎有了两种时光。
这令客人忆起了些什么。
“您不吃几杯酒吗?”少年的身影被阳光拉长,人未到,影先到。
客人转身,摇头。
“我从不喝酒。”
然后他问:“何为罪族?这里又为何叫罪谷?”
“说起这,都是百年前的事了。”言诚笑,“百年前仙阳国王位更替之时有过一番争斗,罪族的先人们便是在争斗中站错了队的臣子。”
“原来如此。”客人恍然。“所以你才说先王有仁心。”
“何来仁心,不过是城府深深。”言诚摇头。
“哦?”客人不解。要知道言诚在与仙阳二公子对话之时,言极先王之仁义,真似是发自肺腑。
“他初登王位,不想树立一个暴虐好杀的形象,于是便将这些人贬到此谷中。”言诚说。“这里与莽茅人部落几无间隔,最近的守边军队也在几十里外,他是想借莽茅人之手除了这些臣子,自己便手不染血。”
客人看着言诚,心中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这不是个书呆子。绝不是。
“但他未成功。”客人说。
“百年来,罪族过得很苦。”言诚笑,“但越是立于风雨中,便越易锻炼出坚强的身心。他们与越境逃国之罪人交易,收留逃罪难民,教化后并为同族。所以他们反而越来越强,越活越茁壮。”
“此话不假。”客人点头。
“方才你对那位公子说先王仁义时,可是诚恳得很。”他笑。
“越是对敌人,越应诚恳。”言诚诚恳地说。“诚恳地说谎,谎话便是真。”
“你当时想过自己这一番话竟能打动他吗?”客人问。
出乎意料之外,言诚竟然摇了摇头。这令客人有些不解。
“您以为我当时说一段,便向前几步是为了什么?”言诚笑了。
“距离?”客人恍然。
“他若不能饶我们,我便用这弩制住他。”言诚说。
“然后呢?”客人问。
“然后乡亲们就有逃离的时间了。”言诚说。
“可是你呢?”客人好奇。
“我有您啊。”言诚笑了。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可爱,那么从容,那么自然。
自然,便是一种美。
客人仿佛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某人的影子,不由怔怔。然后,再度想起了之前的疑问。他必要将这疑问的答案找出来才甘心。
“你之前答应过,为我画几幅画。”客人说。
“您何时要?”
“现在。”
“好。”
言诚的居所,在村之南。南面,便是离莽茅人可能出现的地方最远的地方。客人从这位置中看出了少年行事的理由。
言诚方才说罪族时,曾用过“他们”。这便说明,言诚并不是罪族人。他被罪族收留,然后被安排到最安全的村南,便是罪族人的善良。
他为回报这种善良,所以在那种时候,甘愿以身犯险。
客人打量着小院,打量着小屋,打量着桌上的灵位。
“你是一个人?”客人问。
“我娘在我十岁时染病故去了。”言诚一边说,一边取出粗糙的黄纸与炭块做的笔。
“让您见笑了,乡野简陋,也只有这种纸笔。”他满怀诚意地致歉。
“无妨。”客人微笑。
“您让我画些什么呢?”言诚问,随后补充:“不怕您笑话,我只会画女子,若是画其他的便不怎么成。”
“正是女子。”客人说。“我来说她的容貌,你来画,可能画出?”
“不难。”言诚笑,然后又补充:“只要是让我画女子。”
客人笑,然后慢慢地说起了那个人。那个人有着长发,很柔顺;那个人有细长的眼,有智慧的光闪烁其间;那人的身材苗条,但是胸很大,很性感……
然后他突然发现,绘画中的言诚是如此不同。
在作画之时,言诚严肃而又认真。当客人说起那人的身材,那人的胸,那人的臀时,言诚脸上并没有显露半点的羞怯。似他这样年纪的少年听到这些,本应脸红,不红,便只有一解。
他的心神已经完全沉浸入绘画这件事本身,所以在他听来,胸便只是胸,臀便只是臀。不过是一个字罢了,不代表那东西中隐含的朦胧的启示。
他细心地聆听,仔细地描画,有不对处便用一种白色软泥修改,让客人不由想起了那些擅长素描的人。
许久之后,画成。言诚举着画离远端详,离近观察,然后问客人:“便是这样?”
“几乎一模一样。”客人点头,目光却多在言诚的脸上游走。他看着言诚的眼,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但言诚的眼是清澈的,没有多余的东西。
他果真不认得她。客人暗叹。
“请再为我画一个人。”客人说。
于是少年再度立于纸前,神态专注到浑然忘了整个世界的存在。客人注意到,天地间的念力在少年作画之时隐约发生了些许的变化。
他不由心动,散出一丝丝微不可察的力量去试探少年。半晌之后,却不由暗中摇头叹息。
少了最重要的念元啊!
许久之后画成,言诚将画递给客人,客人却怔怔看着那画,久久不接。言诚抬头,望着客人的眼,从客人的眼中看出了极浓重的悲伤。于是他了然。他郑重地将画轻轻放在桌上,然后退了几步,立于一旁不打扰客人的神思。
“多谢。”许久后客人醒来,向着言诚郑重一礼。
“不敢。”言诚认真地回礼。
客人很小心地将那张画收起,与前一张一起仔细地放入怀中,贴心之处。
“如何想到用炭为笔?这画技又是何人教你的呢?”客人问。
“穷乡僻野,也只能用这种粗物为笔。”言诚回答,“至于画技……实是自小喜欢漂亮的女子,常画便练出了这种本领。”
客人淡淡一笑。
这怎么可能?你小子不老实,却太诚恳,令人不忍揭穿你的谎言。真是难缠之人。
言诚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
我虽不解您之前做过什么,但知道那是您做的。您对我有恩,我本不应骗您,但这种事……
唉,难道要我对您说,我小时候有段时间常梦到她,是她告诉了我这许多?
“再为我画一幅吧。”客人说。
他还想再看看言诚作画时的样子。
“您说。”言诚准备好了纸笔。
“随意。”客人说。“我想要一张你最好的心血之作。可以吗?”
言诚犹豫,但终还是点头:“好吧。”
他将纸铺好,铺得极认真,极仔细;他将炭笔反复地削了几次,削出他最为满意的形状;他将白泥中已黑的部分丢掉,将它揉成洁白的一团。
然后他对着纸,闭上了眼睛。
初见你时,你不过是一个小丫鬟,别人说你这一辈子也只能是这么个小丫鬟,所以你只能仰望着别人发光,自己悄悄地羡慕。
后来,你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终于穿上了那一身锦衣,立于万众之上。你端庄而立,自红毯那头而来,一身盛装之前,有人拜倒。
龙之腾云,凤之飞翔,集于你一身。
你一言出,便主掌天下生杀。
你却笑着对我说,这都是假的,不过是一场戏。
那一幕幕如何是戏?
什么样的戏,可调动千军万马?什么样的戏,可让演者甘愿身死于戏中?
那宫殿,那疆土,那战场……如何是戏?
除非,那是神造的一场戏。
然后言诚睁眼,微笑,动笔。
他画的是她,是梦中那个她,是梦中告诉他许多有趣的事的那个她,是他梦了数年的那个她。
是那个后来不知其踪,再不入梦来的那个她。
所以我要画,所以我练画,便是想将你描画出来。
但至今,画技成,我却始终不敢动笔画你。我怕我仍是本领不够,画丑了你。
今日,便是缘分吧。既然要的是平生心血之作,别人又怎配?
他画,画得极快,炭笔飞舞仿佛是世间最妙的舞蹈,最强的武功。
客人动容,因为他感应到天地念力在以一种只有他能感知到的方式,快速地集中于少年的笔端,凝于纸上。于是那纸上的线条在客人眼里便再不是线条,而是海雨天风,是不息的生命,不弃的梦想,不舍的追逐。
作画的言诚,周身散发出一种圣洁的气场,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客人感觉在这一刻里,他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那个世界。
他自己创造出了一个世界。
万千美丽,无边追索,瑰丽的色彩,萌动的生机……
一切,皆始于这支笔,这支粗糙简陋的炭笔。
客人仿佛听到了雷鸣,看到了电闪,于滚滚波涛之中发现了最初的生命律动。
他惊得一下站了起来。
“停!”他大叫一声,打断了少年的思绪,打破了少年的气场,也终止了少年那最后一笔。
言诚愕然看着客人,神思一下回归现实,不解客人为何惊慌。
难道他认得她?
言诚心头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