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凉拌马齿苋
有一年的初夏,我和妻子带着3岁的儿子去石家庄的一家医院看头发,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有些黄软,好像发育不良的样子。看毕,出得医院的大门,已是正午时分,便在距医院不远的地方找了一家小饭馆,点菜的时候,忽然就看到了它:凉拌马齿苋。
菜不贵,只要六元钱。其实价钱倒是次要的,关键是它的名字,曾经在很多文学作品中看到的野菜。食欲不由得被它勾了起来,未征得妻子的同意我就点下了它。
菜端上来,盘不大,青花瓷的样子。盘中的马齿苋,有些黑,看上去好像发酵过,茎都软了,叶子也残缺不全,但是从叶片的形状上,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马齿苋啊,不过是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一种野菜罢了,只是我不知道它的学名,生生地产生了这么多年的期望。
在我们乡间,马齿苋应该是最常见的一种野菜了。它的名字有很多种,每个地方的叫法都不同,在我们那里,叫它马英子菜,为什么这样叫,却也没有具体的答案。记得小时候,每到春夏,我常常挎了篮筐,呼朋引伴地去地里拔马齿苋。它是我们最喜欢的一种野菜,地里成片成片的,蹲在那里一会儿就能挖到一大篮筐的马齿苋。马齿苋既可人吃,也可喂猪。
我们挖的马齿苋,多半是为了喂猪,据说吃野菜长大的猪肉香,但那时人们大多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想省一些粮食罢了。
凉拌马齿苋的味道很好。坐在那里,我仿佛又回到了故乡的青纱帐,曾经消失了多年的少年生活一下子涌上心头,让我有些情不自禁。但是3岁的儿子并不买账,他只是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说难吃难吃。倒是妻很配合,我们两人一人一筷,很快就风卷残云,看着妻不满足的样子,我答应她回家后自己去做。
马齿苋的吃法有很多种,除了凉拌以外,还可以把它切成段,晒成干,蒸包子吃。但马齿苋的生命力很顽强,往往要在烈日下暴晒上很多的时日。每次看它们在阳光下不屈的姿态,我总会想起母亲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别看它们是野菜,有些地方比人还坚强呢。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也许她是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那里引申过来的吧。但母亲没有文化,对我们人生的启迪大抵也只有这些。生活拮据的那些年,每到春节,母亲总会用马齿苋做馅,给我们蒸几屉晶莹剔透的包子。在那缺少蔬菜的年代,马齿苋的确给我们带来了节日的味道。虽然吃掉它们需要很用力地咀嚼,但在它们清香的气味中,那些咀嚼也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了。
马齿苋能够成为餐桌上的菜肴,我想肯定是现代人的创造了。现在的人们讲究吃绿色蔬菜,似乎一带上“野生”两个字,就有了无穷大的魅力,殊不知,它们的药用价值远远比“野生”两个字更具有诱惑力。《生草药性备要》上说它“治红痢症,清热毒,洗痔疮疳疔”。
《滇南本草》上说它“益气,清暑热,宽中下气,润肠,消积滞,杀虫,疗疮红肿疼痛”。
不管怎么说,在以后的日子里,它肯定会受到人们越来越多的喜欢和追捧。
自石家庄回来以后,每年的春天,我都要带上妻、子去田野中踏春,顺便掐一些马齿苋的嫩尖回来,过一遍热水,然后配以蒜末香油味精等等作料,在野菜的清香中回忆往事。这样的日子简单而快乐,时至今日,儿子已经记住了很多野菜的名字,我想他们这一代,还是不能离田野太过遥远了。
二、面条菜
每年春天,在我住所附近的麦地里,总要长出一种叶长茎细的野菜,当地人叫它面条菜。我们刚搬到这里居住的时候,对它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它既没有马齿苋外形好看,也没有蕖菜的诱惑力,看上去,它就像田地里随意长出的一种草,纯属给春天凑热闹的。
但是它在当地很有市场,不仅当地人要拔了在集市上卖,连我们企业里的大部分人也会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蜂拥到麦田里,对它们进行一种“掠夺”,那情景略等于踏春。
我忘记母亲是在哪一年加入到拔面条菜的队伍里了,也许她想给退休以后的生活中增加一些色彩,也许是受了楼下李婶的影响,反正是在某一个周末的上午,她打电话过来,说中午要做一种神秘的野菜给我们吃。
母亲的手艺很好,早年在农村劳作,后来离开农村找了一份适合她的工作。从早前至今,家里的饭菜一直都是她做的。母亲一向节省,一棵白菜,她会把外面的白菜帮子腌成咸菜,中间稍好一些的叶子用来炒菜,最里面的白菜心凉拌。她的做法以前我们无话可说,后来却是一致地反对了,腌白菜帮子,都哪朝哪代的老皇历了。
但母亲做的野菜却是大家都喜欢的。我们最爱吃她做的马齿苋包子,那种香,也许用一个“抢”字可以表达我们贪吃的样子。
那个周末的中午,我们第一次吃到了面条菜。在吃之前,母亲还故意卖了一个关子,让我们猜一猜它的名字,但是我们都无言以对,离开土地很多年了,虽然我自以为对它们并不陌生,但仍是被问住了。
母亲告诉我们这是面条菜的时候,我多多少少有些意外——那样的一种野菜,能有什么好味道啊?
依旧是凉拌的,碧绿的颜色显然是马齿苋无法比的,它们堆在精致的瓷盘里,像一道艺术品。
在母亲的怂恿下,我勉强吃了一口,初入口的面条菜有一些粗糙,似乎过了一遍热水也没有去掉它们的棱角,但嚼起来并不生硬,反而是一种软软的感觉,类似于面条,我想,也许这就是它名字的来历吧。
许是出于一种对野菜的喜爱,我很快就接受了它,它的外表虽然看起来有些普通,但在饭桌上传递的那种春天的气息却是无法掩盖的。据说它们是春天里长出来的第一种野菜,万事开头难,它们的生长也不会很容易吧。
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野菜也是这样的吧,当初我对它的抵触,也是一种做人的缺陷吧。
至今我也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么,有什么营养价值,我曾想去查找一些辞书,却又不知从何查起,索性也不去刨根问底了。
每年,母亲总会在春天到来的第一时间里把它们拔回来,给我们做可口的凉拌面条菜。有一次母亲曾对我们说,趁着胳膊腿还能动,给你们调调口味,等我动不了,你们想吃也吃不到了。母亲的话让人有些伤感,但我知道,在面条菜里,藏着她对我们的情感。
三、来自远方的野菜
有一年的春天,我无意中说起自己喜欢吃野菜,没想到第二天,车间的窦书记就给我带了一些过来,还说,你不是喜欢吃野菜吗?看看这个味道如何?看他认真的样子,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本是一句随意而出的话,怎么能当真呢?打开,野菜我认识,是蘸酱吃的蕖菜,也有叫苦菜的,和马齿苋一样,是田间地头的常客。小时候,我在农村,时常拔了它们喂猪。偶尔,一家人也吃上一回。蕖菜味儿苦,和苦瓜的苦一样,苦过之后却别有一番滋味,是去火的一味良药。这么多年,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蕖菜了,愿望里倒是有过,只是这种野菜不像面条菜那么好找,而我也没有漫山遍野去寻找的耐心,现在旧梦重温,我的眼睛都快冒出光来了。蕖菜很新鲜,好像刚从地里拔来的一样,连菜叶断裂处冒出的白色的汁液都清晰可见,我情不自禁地拿起一棵放在嘴里,苦涩一瞬间就占据了我的味觉。窦书记说,如果你喜欢,哪天我带你去拔。
窦书记是北方人,当年从部队转业到我们单位,倏忽二十年,应该算是老前辈了。老爷子性情敦厚,天天乐呵呵的,把什么都看得很淡。他在我们年轻人中的威望很高,车间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一说,也就都稀里糊涂地过去了。他常常说,有什么过不去的,连《三国》里都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呢,快乐比什么都强。受他的影响,大家处得一直都很好,车间每年都要被评上先进集体,这一点,窦书记功不可没。
跟窦书记第一次去拔蕖菜是在一个早晨,他嘱咐我们要穿长衣长裤,最好穿平底鞋。那时小麦还没有出穗,正在攒足了劲儿拔节。早晨的露水已经有了,这时我们才知道为什么要穿长衣长裤了,原来是为了保护自己。他带着我们左转右转,上坡下坡,在小麦地里一通长走,我们一度还丧失了信心,以为他也找不到蕖菜的生长地了。但是看他很从容的样子,我们也没有打退堂鼓。蕖菜的生长地很有规律,类似于洋姜,一旦在哪里落了脚,每年都会在那个地方生长,生生不息,连年不绝。就在我们走得腰酸腿疼的时候,窦书记一指前面的麦地说,到了。
我们蹲下来仔细寻找,果然发现在麦子的间隙里有很多的蕖菜。大部分的蕖菜还都没有长大,一些叶片还卷曲着没有长开,朦朦胧胧的,让人不忍采摘。那一次我大获丰收,不仅满足了自己的口欲,还给母亲送去了一些。母亲看着那些蕖菜一度有些惊讶,她说,以后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但我摇摇头说,你想吃多少,我去给你拔。
一连几年,每年春天蕖菜发芽的时候,窦书记都要带了我们一起去重温旧梦。这样的活动类似于踏青,早晨的空气给了我们抒发性情的机会,面对着满目的青山绿野,还会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呢?
但好景不长的是,窦书记退休了。我们都有些郁闷,然而让我们更郁闷的是他退休后搬到天津去了,一分两地,没有他的带领,我们像没头的大雁,再也没有去拔蕖菜的兴趣了。
偶尔春天里通个电话,他说正在天津郊区的地里拔蕖菜呢,有空你们来玩吧,这里的蕖菜长得可好呢,根粗叶大,苦味十足,让你一次吃个够。
放下电话没有几天,忽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在弄清楚彼此之后,他说窦书记让我从天津带了一些蕖菜给你,你过来拿吧。
看着那些嫩绿的蕖菜,我的心里一片翻腾,这些来自远方的野菜,带着多少令人感动的气息呢?
四、处处野菜
“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到后门头”,每次读周作人先生《故乡的野菜》,我的眼前总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当春天降临,万物复苏,一场春雨过后,田野里的那些野菜都冒出了嫩尖,孩子们一边在家门口做游戏,一边唱着野菜的歌谣。这样的场景总让我情不自禁,仿佛游戏中的那个孩子就是我自己。
但与周先生不同的是,我的家乡在华北平原,无论地理环境,还是风土人情,都与他的家乡有很大的差异。那里每到春天,风都刮得睁不开眼睛,漫天的黄土从南到北,似乎鼓足了劲儿想把冬天彻底赶走似的。几场大风过后,就是野菜的天下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野菜也是这样的气势,就像是谁发了号令似的,放眼望去,满世界都是它们的身影儿。
我一点也不赞同周先生那种诗意的野菜情结,其实再美的歌谣也掩饰不了其生活背后的窘迫。我们小时候的拔野菜,都有一种迫不得已的意味,不像现在的城市人,拔野菜往往成了一种消遣。在我的印象里,每年家里都会养一头大白猪,为了节省粮食,拔野菜就成了主要的渠道。有时候我会拔上一天的野菜,因为太多,手都被染成了绿色,好几天都洗不掉。
但是看到猪撒欢吃菜慢慢长大的样子,却又有一种成就感。所以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我总是又喜欢又害怕,喜欢的是春天里的新气象,害怕的是一年的劳作又要开始了。
关于野菜的歌谣,我的印象里几乎没有,至于像“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到后门头”这样优美的语句,我更是没有听到过。野菜代表了一个季节,也代表了一个时代,现在的乡村人,恐怕再也没有人背着菜篮子去拔野菜了,野菜在田野里的诗意存在早就烟消云散了。即便是周先生,放到现在,恐怕也不会找到孩子们一边做游戏一边唱童谣的场景了。但野菜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它生长在我们的记忆里,会陪着我们慢慢地老去。
在我的笔记本里,曾记载着一首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关于野菜的诗歌,不妨抄录在这里供大家揣摩:那年的野菜一直在蔓延,挤满后来的岁月,那年的野菜让一个少年懂得,苦涩是生命的元素,陌生的乡下,那个春天,野菜是我的远亲近邻,四月的黄土地,野菜,远比庄稼亲切和生动,常常代替我们的言辞,在简洁的饭桌上,热气腾腾,风里雨里,野菜和我们一起茁壮成长。多少年后,野菜朴实的姿态总是绕过,我背后的山山水水,在如花的岁月独具风采,野菜源源而来,无边无际的清香中,我只能化作一株同样的野菜。
能写出这样独具情感的诗篇,我想作者一定是一个真正懂得野菜的从农家走出来的孩子。他的细致,他的体贴,把野菜和人的关系描写得唇齿相依,非一般人所能为也。诚如作者所言,野菜是一种岁月,在我们背后的山水中,独具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