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山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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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穿云度涧采茶去

乍暖还寒,春像个刚出嫁的女儿,三天两头往娘家跑。这不,前儿又回去一趟,今儿才在风儿的陪同下款步回来。太阳有些害羞,欲迎还拒的样子,但心里的热情早溢了个漫天满地。

睡个自然醒,然后是家务。雨天累积的衣服要洗,换下的被单要洗,灰尘要抹,地面要擦,散放的物品要归位。做完这一切,再炒俩菜、煲一锅汤犒劳自己。一周来的辛苦也好,烦闷也好,就着太阳蒸发,就着美味消化。心里对自己说周末快乐!这原本属于上帝的安息日,我在工作了六天之后,做一回自己的上帝,姑且安歇!

下午约好朋友去爬山。家门口的山啊,它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寸肌肤都已经熟悉不过,老朋友了。闭上眼想,进山门,过桥,蛋清似的水,绿绸样的坡,一天门,二天门,焚香,礼拜,竖起来的石级,大汗淋漓的香客,长相怪异的树木,被惊飞的蛇影……这样的一座山,好处在于,想看风景的有风景可看,山间清风,水里日月,百看不厌啊;看惯了风景的仍会有新的惊喜。天然氧吧,这里当之无愧。户外有氧运动,使越来越多的人成为这里的常客。

我们不是客。我时常觉得它像是家里的一个花瓶儿、盆景,我们把玩它,了解它,欣赏它,正面、侧面、背面。苏子也说“横看成岭侧成峰”么。当然苏子是诗家观照,是名山秀水;我们是俗人眼光,是自家天地。这也没什么不好,自家天地才是真实的、生活气的,就像用旧了的一支笔,习惯;也像洗得发白的家织布褂子,亲肤。

这次要开辟一条新路。我们从右侧进山。过桥,田埂小道,人家,狗叫。渐渐地,人没了,山黑了。一条石子路经脉一样,在山体里蜿蜒,我们像两个细胞蠕动在山的腹部。但我们是无法分裂新细胞的两个组织。要是能够分裂多好啊,多大的一架山,就我们两个,势单力薄呢。

有牛叫!有铃铛!有人!绷紧的弦松弛了。我们到了一个新的村庄。男女耕织,鸡鸣狗吠。其实他们就在山背面。背面的山是茶山。茶树好像也厌倦了篱笆,从园里跑了出来。随着跑出来的还有山歌,一茬一茬,跟茶树似的:

四月茶山郁苍苍,姐妹采茶上山冈。

肩挎茶篮步如飞,歌声笑语连成浪。东边歌罢,西边又起:

南山冲对北山冲,采茶姑儿笑语浓。

一枝一枝又一枝,晚来十指个个疼。这姑儿平日被父母娇养惯了,就有嫂子接下去唱了:

头茶碧绿二茶香,采茶人家昼夜忙。

好茶提针长街卖,粗茶留着自家尝。这边你方唱罢我登场,那边哥儿姐儿情浓意酣:

空中舞彩蝶,心底翻热浪。手挎茶篮岗上走,往日采茶易满筐,今日秤称没八两。走一步来望一望,一心直把阿哥想。不知不觉梢头照月亮。一根红线牵两头。跌跌撞撞下坡来,俺把阿哥挂心上。不知阿哥和俺心里想的可一样。这样的景象想想都觉得奢侈。现在的茶村,颜色单一得跟青山一般,青年男女或读书,或工作,都奔着城市去了。山里几无窈窕的身影,更难见挺拔的身姿,哪里还有山歌飞!山,只剩老人留守。留守的老人忙了地头忙茶山,忙完茶山呢,儿孙们远离山冲,是他们一生的心愿,也是他们忙来忙去的终极目的。看着他们离开土地,离开山村,不舍却心安。

只是这样一来,本该热闹沸腾的茶山,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遇。古已有之的名茶之地茶叶经济竟然难成气候。惋惜之余又有几丝侥幸:因其不成气候,而保留了从采摘到炒茶的全人工操作。这使得一些掺进机器的铁腥而品质不再的名茶遭到诟病的时候,这里的茶叶因品质纯正越来越受欢迎。幸与不幸、数量和质量是这样形影难离的矛盾体。而更普遍的矛盾在于,自然的灵气和现代的霸气之间的牵扯,无奈又必然。

一园园的茶树落寞得有些无奈,映山红艳丽如火,却不知为谁燃烧。难得如此热闹吧,松鼠在茂林里跑来跑去,野兔也来看稀奇,惹得朋友跑去追赶。但她那百米冠军的速度仍然败北。原因之一是林间草莽羁绊太多,那牛高马大之躯毕竟抵不过精巧的兔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老妇们在里面忙活,我们就在外面采摘。“青裙女儿指爪长,度涧穿云采茶去。”长期浸润于石灰粉的指爪也许不再灵巧,但一身布衣,满怀泥土,跟着山间老妇,也稍可慰我远涉山水之意。他们好奇我们的来历,我们也有些胆怯自己的作为。但,山似乎是最好的纽带,山里山外,山南山北,本就没有隔阂。我和朋友务工半天,作为酬劳,讨回一把茶叶,我要亲手炒茶。

朋友满脸疑惑:你会炒?我笑:跟炒菜一样,只不用油呗。——此杨氏炒茶法!

当然,茶是没炒成,我根本不懂高温杀青、热揉成型、搓团显毫、文火干燥这些个步骤,但我喝下了满山秀色,喝下了最醇厚的清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