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山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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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阳台上那一抹红

不速之客现身我家阳台上了,开始以为它们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会无疾而终。事实上,它们不但顽强地活了下来,而且还点缀了我平平常常的一段家居生活。

从六月中旬开始,几年不见动静被我丢弃在阳台上的一个漂亮的青花瓷器花钵居然冒出几株不起眼的小苗来,究竟是什么,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连乜斜它们时多停留一下的兴趣都没有,更别说耐心,任由它自生自灭,对养花种草我是绝对的外行,阳台上各色各样的花钵只有买来那阵子生机盎然,过了些日子,则以残枝败叶对我的园艺水平表示无声的抗议。

几天后,去阳台取晾晒的衣服,我却发现它们已经长得有模有样起来,覆盖了大半边花钵。凭着我在乡村中学教书那几年积累的些许种菜经验,决不会农盲到把小麦看成韭菜,一目了然是辣椒秧。这些不合时宜的小家伙还能有什么作为,显然没有兰花、太阳花或其他一些四季常绿植物等盆景那样让我青睐而受到特别的礼遇。此时,在乡野菜园里,一株株身强力壮的辣椒硕果累累与繁花满园交映成辉,且都已经采摘了好几茬。我估计是头年在阳台上晒干辣椒时遗落的少数辣椒籽,趁着梅雨季节悄无声息地从土里拱出来的。它们似乎看出了主人对它们的冷落,羞羞答答、挤挤搡搡地站立在花钵里,像是做错了事的学生在随时准备接受老师的批评。

突然,我对长在瓷钵的辣椒起了恻隐之心,决定像花农种花一样去善待它们。是生命,总是要千方百计展示自身绚丽的一面,哪怕是卑微的瞬间,哪怕错过了最佳的季节。

是啊,既然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年多终于破土而出了,就得好好侍弄它们。以后的日子,下班一回到家里,我就到阳台上去察看那些弱小的生命,居然高高低低长了有十几株辣椒秧。先让它们都留着,日后再优胜劣汰。我一边怜悯地思忖,一边拨弄着丑小鸭般的小苗。

辣椒的长势势不可当,索取不多,每天只需傍晚浇点水。考虑到它们好不容易生根发芽,怪艰难的,那天下班,我就从路边一个用板车摆花卉的老板那里买了一小包人家自制的肥料去喂养它们,也算为它们的千辛万苦追寻光明接风洗尘。

那段日子,松土、浇水、施肥、除虫……成了每天的必修课,用兢兢业业来形容我对辣椒的细心呵护一点也不为过,比如隔几天就换一下朝向,尽量公平地让辣椒的每一面都能享受到阳光、雨露的滋润。我只想让他们生长得更加茂盛些,别委屈了它们安家落户我的阳台上。花钵太小,辣椒有了三寸高就互相碍枝碍叶的,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内耗阳光、养分,只能忍痛割爱淘汰,通过残酷的间苗,由最初的十几棵到七八棵、五棵、三棵,最后,我留下了两棵最壮实的辣椒,尽情地舒展着枝叶。它们成了我最后的希望,期待它们快快开花、结果,享受一个生命应有的阶段、历程,这是它们最起码的权利。

我想起当年在乡下种菜园的往事。应该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那三年,学校在两里外的杨梅咀划拨给住校老师两三分地当菜园,我就将那爿梯形菜地分成了六个长方形小畦,春夏秋冬,各尽其用。主要是春天栽种些辣椒、茄子、蓊菜,绕地坝边再栽上两排黄瓜、芒瓜(就是丝瓜),留两边通风,还有一畦韭菜。热天一过,到了八月中下旬或九月初开学时,已经是秋天了,则要把还在积蓄力量开一茬花的辣椒、茄子不忍心拔掉,重新翻土、平整、打底肥,再栽种上青菜、莴苣、芥菜、瓢里菜,一般这个时候雨水少,天干旱,每天傍晚,就骑自行车带上手提水桶浇水,直到栽下去的菜秧亭亭玉立了,才能松一口气。往往这个时候,总会有一场秋雨会带来凉爽,也给菜园里栽下去不久的菜带来生命的甘露。然而,种菜时,我最不愿意、最累的事就是挑大粪,粪是到学校公共厕所里舀,但挑到两里外可就要我的命了,途中至少要歇五肩,才能到达菜园,更不要说遇上放学的学生,戴副近视眼镜的我还能假装斯文吗?此时,放下虚伪的面子和讲台上的尊严是对劳动的莫大敬重,也是说服自己的理由。望着一天天绿盈盈起来的菜,我的心总算感到一点欣慰。尤其是面对餐桌上丰富、可口的绿色菜肴,盘盘皆出自辛苦,也就有了几分成就感。随着我工作的三番五次变动,那爿菜园渐渐淡出了记忆。

感谢阳台上冒冒失失生长出的辣椒勾起了我的回忆。一如当年,每天早晨,我几乎都要骑上自行车到菜园地里去察看菜的长势,与露水、与白霜的对望凝视,在那时是小事一桩,而在现在看来,是奢侈的视角冲击,我没有信心在城市公路两边的花坛里找到那么透明的露水,还有那么晶莹的白霜。庆幸的是,阳台上的辣椒动摇了我那段时期睡懒觉的习惯,起床拨弄几下,似乎觉得心里踏实多了,那盆辣椒不经意的生长,促成我对绿色的接近,和对那段乡村种菜生活的怀念,原来我并没有忘记曾经的磨砺。

白露过了,秋分也来了,可瓷钵里的辣椒还是没动静,只知道疯长枝干和叶子,似乎打苞开花还是遥遥无期的等待。我觉得奇怪,心里为小小的生命的延续忧虑不已,找不出原因,辣椒依然绿油油、生机勃勃。难道真的要只求过程,不问收获?我不甘心。我因为怀念乡村的辣椒,反而不得要领,或许辣椒本应该在乡村,在大地上才能展露它生命的全部价值。

辣椒以无心插柳的姿态出生在花钵里,难道是我有心栽花的热情害了它们吗?

就在我纳闷时,辣椒悄悄地展露出小小的花蕾来。一两天后,小小的白花完全舒展开来,呈六瓣或五瓣,也有七瓣,掩映在绿叶间,绿白相间,是那样的可爱。我愈加呵护它们,每天早晨起来数头天晚上开了几朵花。没想到,欢喜劲还没有降温,不祥的信号来自第一拨开出的花都谢了终不见果实。是否冥冥中阳台上的辣椒给了我某些暗示呢,我的人生收获难道也是这样的吗?蹲下来轻抚辣椒,面对现实的不公允,我暗暗地叹息。

过几天,又长出了一批花蕾,气温也开始回升。秋高气爽,下班了,我就围在辣椒旁,反复观察,发现有蝴蝶、蜜蜂闻香翩翩而至,我迅速放弃棉签受粉,起身躲进室内察看,任可爱的蝴蝶、蜜蜂盘旋在辣椒周身莺歌燕舞,不时从这个花朵吮吸到那个花朵。我暗自欣喜,辣椒们再也不会白到这个世界走一趟。

不知是人工授粉的功劳,还是蜂蝶的拈花惹草,总之,我的虔诚有了回报。那天,我发现小小辣椒花苞后面悄悄地探出了绿色的小脑袋了,只有小米粒那么点大。往后,就一天一天地猛长,或许辣椒也在努力怕再错过难得的好天气。我跃进室内来回奔走相告,实际只有妻子一名听众。辣椒的数量每天都在增加、长大、长壮实,我好高兴,直到大的有拇指粗了,而且有十几个了,我体会到成功的愉悦、丰收的快慰。一天,妻子烧鱼,突然喊忘记买辣椒等作料,准备对阳台上的辣椒动手,被我呵斥住:不行,那辣椒不是用来吃的,我要看着它们慢慢成熟、变紫、变红,然后欣赏满树挂着红彤彤的辣椒,像一个个可爱的红灯笼。虽然那餐鱼吃起来少了辣味,但是我为自己能坚持守住来之不易的辣椒而喜悦。

辣椒由绿变红有一个过程,经过深绿透红、紫红等渐变阶段,会在哪一夜突然不声不响亮鲜鲜地红起来。那段日子,在家的生活显得很充实而又充满着向往,每天回到家,我首先就是去阳台上欣赏那一抹红彤彤的辣椒,像一团火,在阳台上冉冉燃烧。直到入九寒冬腊月天,辣椒像个飘摇的老房子漏风漏雨,它的叶子由青变黄最后干枯一片一片凋零,我才将辣椒一个一个小心地摘下,再用尼龙线串起来,数一数,却也有五十三个,红红火火的,挂至阳台上,好看极了,成为我家颇有意义的一道风景。它不仅是对生命的尊重,也是对劳动的尊重。

凡事不可以强求,心切未必能成功。阳台上那瓷钵里的辣椒用虽然历程短暂但同样起起伏伏的一生,最后化作了一串红,给了我许多有益的人生启示。如今,每天早出晚归,回到家,看看阳台上又是空空如也的花钵,再望望那串红辣椒,我总会沉思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