佝偻老大爷说:“我有道术。我站在这里就像一棵树,我的手像一根枯树枝。虽然天地很大,万物很多,但我只知道蝉、蝉、蝉,捉、捉、捉。嘿,就捉到了。我不放弃,也不乱侧身,在我看来,天地还没有一个蝉大,你用万物来换我的一个蝉的翅膀,我也不干。你想,我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孔子对弟子们说:“我常对你们说‘做事不分心,凝神静气必有收获’,说的就是这位佝偻丈人啊!”
老大爷说:“你们这些穿长衣的人,也知道问这些问题吗?你就好好地修炼自己吧,把我的话写在书上。”
佝偻丈人向孔子传授的捕蝉之道在于凝神。
他把自己的身子当大树,手臂当树枝,当然就不会惊动猎物。
孔子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启发,他马上明白了自己周游列国失败的原因就在于惊动了一大片,如果他不向那些国王谈怎样做尧舜,而是谈怎样做桀纣,一定会奏效。当然他不会真的去传桀纣之道,他会暗中偷梁换柱,明说是桀纣之道,实际上大行尧舜之道。只能这样了。孔子唯一的一次大治天下的机会就被他浪费在途中,归鲁后,孔子收拾起一颗张扬的心,隐秘地传道,果然,后世孔子之道大显。我在《孔子做人绝学》里说孔子晚年是道家,就是指他深得老子阴柔之道,也即此处佝偻丈人讲的“伪饰以捕蝉”之道。
我不说伪饰了,伪饰不好听,我来说说凝神。钓鱼人凝神静气,手不动,渔竿不抖,鱼饵就会像小虫一样在水里漂,鱼儿自然上当。由此可见,凝神是可以传输信息的,并不是你想象的一团死气沉沉。你尽管凝神,身内有多静,身外就有多神。
再说细点,凝神静气的一个技术性操作是将眼前、心中的那片红、那片蓝、那块黑打成一片,还原为橙色,即得红阳之气。你视一瞬为九格,自然不乱。这些道家修为并不玄,总之你要知道佝偻丈人捕蝉时动作是很快的,但对他自身而言是极慢极慢的,一个动作里包含了好几个动作。
累死君子,美死小人
天之小人,人之君子。
——《庄子·大宗师》
做“小人”可以在庄严的地方毫不庄严,可以开玩笑,可以打架斗殴,也可以裸奔裸泳。并非故意惊世骇俗,我本放浪不羁。
做君子真累。
又要冠冕堂皇,又要道貌岸然,只能私下娱乐,不能当着人面前说真心话。人类之所以不长进,就是君子太多了。
所有的君子都是伪君子,比如朱子,自诩是君子,却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朱子提倡“存天理、灭人欲”,他要灭的是别人的人欲,而他自己的人欲却不但不灭,反而燃烧得旺。朱子有好几个老婆,却要求女人们“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真是个衣冠禽兽。
朱子是中国最有名的君子,已是如此,其他可想而知。庄子说“天之小人,人之君子”,讲的就是那些所谓的君子原是小人,不合自然之道。反过来也就是说:“天之君子,人之小人。”我们这些小人原是天之君子,合于自然之道,得自然之自趣。
狼是可恶的,因为它全身都毫不掩饰自己。
狗是可爱的,因为它太懂得讨人欢心。
但我们要做狼,再不要做狗。狗有什么好?
我们打个比方,狗很温驯,懂得伪装,可以叫有教养的“君子”。而狼呢,从不懂得温驯与伪装,是怎样就怎样,可以叫没教养的“小人”。那么,“君子”好呢还是“小人”好?当然是“小人”好!狼无拘无束,非常自在。而狗丧失了最宝贵的天性与自由。
庄子说“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就是说所谓君子都是违反天道的,人不应该做君子,应该做小人。
做小人有什么打紧,做人只要坦然,理直气壮就不怕什么。很多时候君子还要求小人,如《红楼梦》贾府的公子哥贾芸困难时碰到大街上的破落户“醉金刚”倪二仗义疏财,这才渡过了难关。
做真小人胜于做伪君子,就算有真君子,也不如真小人爽快。做人最别扭的就是强迫自己或别人做君子,那样太没意思,何必。凡事要亲身经历才会真的爽脚踏并不美丽的大地,胜似仰望美丽的星空。
周穆王的时候,西极之国来了个能变化的人,名字就叫“化人”。化人能走到水火里去,一掌就打碎金石,甚至能改变山河形状,移走城市,他走在空中不会掉下来,碰到什么都没有阻碍,直接就进去了,千变万化,说不完的神通。他不但能改变万物的形状,又能改变人的思想。
周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把最好的宫殿让给他住,把最好吃的祭祀用的牛、羊、猪三牲给他吃,又把最美的女子乐队给他娱乐。化人却认为周穆王的宫殿太简陋了没法住,饮食太简单了没法吃,那些女人太丑陋了没法看。周穆王就为他造新房,选秀女,唱新歌,锦衣玉食全套换新。化人还是不满足,勉强住下。
住了不久,化人邀请周穆王同游。周穆王拉着化人的衣袖,两人飞升而上,很快超过了周穆王为化人修建的高台“中天之台”。他们来到了化人在天上的宫殿,名字就叫“化人之宫”。化人之宫全用金银珠宝修成,在云雨的上面,悬浮在空中,不知底下是什么托着,从上面看下面,好像是云层堆起来的。在这里凡耳朵听见的,眼睛看见的,鼻子闻到的,嘴巴尝到的,全非人间所有。周穆王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清都、紫微、钧天、广乐,是上帝的所在。周穆王俯瞰人间,看见他自己的宫殿不过是些土块草木。周穆王心里想:“在这里住几十年我也不想回去了!”
化人又邀请周穆王同游,所到之处,抬头看不见日月,低头看不见江海。一片光打过来,又一片影子罩上来,周穆王一阵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见,内心迷乱,感到害怕,让化人带他回去。化人就抱着他回去了,周穆王见面前酒食未撤,一切照旧。
周穆王问:“刚才我从哪儿来的?”
左在的人说:“大王刚才在打盹。”
周穆王不禁怅然若失,三个月后才恢复正常,又去问化人。
化人说:“那是我陪大王神游啊,神游神游神游,神在游动,身子哪用得着?而且你看那次你住的那个地方,跟你住的宫殿有什么区别!那次你玩的那个地方,跟你平时玩的苑圃又有什么区别!大王你经常有空,请暂时就不要怀疑什么啦,只管跟我去,我的变化无穷无尽,不紧不慢之间你就看到了奇妙的事情,那岂能模仿!”
周穆王十分高兴。于是不理国事,不近女色,一个人肆意远游。他乘坐“八骏”拉的宝车,让造父为他驾车,随行的都是驾车高手。他们奔驰千里,来到巨人之国。巨人国王献给他天鹅血让他喝,用牛马流的汗水给他洗脚,又给他配备两名驾车人。周穆王喝完了天鹅血,又动身了,不知跑了多远,终于来到昆仑山。他就睡在昆仑山下,赤水河边。
第二天,周穆王爬上昆仑山,观看黄帝的宫殿,封为神宫,好让后人知道。周穆王就做客西王母的家中,二人会饮在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周穆王唱歌,周穆王也为她唱歌,歌声感人,歌词悲伤。
周穆王又往西行,去看太阳落下的地方,他一天就飞行一万里。周穆王就叹息说:“啊!我一个人没什么美德却如此行乐,后世的人想必会追问我的过错吧!”
周穆王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是神人了,能享受身体带来的极限欢乐。但也不过一百年后就死了,世人以为他飞升了。
周穆王西游昆仑,约会西王母,爽!
这个“爽”是自己爽,并且是真的爽。周穆王从跟着“化人”神游,到自己真实地远游,他明白了一切必须从真的开始,又要实现真的目的。想得再美,无非意淫。
意淫并非淫境界。
意淫是淫之殇。
你在网上交一百个网友,虚拟爱情一回又一回,情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哇,都是大美女,有什么意思?我建议你不如找一个身边的女孩更有意思。上网当然是假的,看书也是假的,庄子说书是古人糟粕,现在庄子也是古人了,他的书当然还是糟粕。但有的书糟粕之余,还是有点真东西,可以随便翻翻。我说“随便翻翻”,措辞是很考究的,指不可轻信任何书上的说法。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即此。
你比书更像一本书,你比网络更是网络。
你脚踏大地,胜似仰望天空。
周穆王在去昆仑山之前,昆仑山只是一座传说中的神山,等他亲自站在昆仑山上,才发现自己比传说更传说,因为一件事你亲身经历了才有资格说:“哇,真的很爽。”
于微妙处获利
视之不见名日夷,听之不闻名日希,搏之不得名日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老子·十四章》
“夷”是消除、消失,“希”是寂静,“微”是微茫一片。这句话是说,想看却看不见的东西叫“消失”,想听却听不到的东西叫“寂静”,想捉却捉不到的东西叫“微茫”。这三样东西无法追问,所以把它们混同为一体。
老子此处说的“一”不是指一、二、三的一,而是指道。老子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说的就是道的神奇作用无所不在。
老子说的“非常道”具有普遍性。这种普遍性既表现为普遍存在,又表现为普遍消失。在普遍消失的过程中,事物会普遍产生巨大变化。这种巨大变化并不彰显,而是以微妙状态运行。这不是看得见的巨大,而是微妙的巨大。
万物都在普遍运行与普遍消失,独具慧心慧眼的人当于微妙处获利。
老子说“视之不见名日夷”,他看见了“没有”。
老了说“听之不闻名日希”,他听见了“寂静”。
老子说“搏之不得名日微”,他捉到了“微茫”。
老子说“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他不再追问第一起源,直接与道同一。
许由说老师做天子会天下大乱
尧的老师是许由,许由的老师为啮缺,啮缺的老师为王倪,王倪的老师为被衣。
尧问许由:“我想借王倪来邀请啮缺做天子,缺可以做天子吗?”
许由说:“危险,啮缺智慧超群,办事快捷机敏,天赋过人,但却爱用人为的心智去取代自然规律,他做天子必定凭借人为摒弃自然,尊崇才智而谋急用,必为琐事所役使,目不暇接地跟外物应接,他可做百姓的长官而不可做一国的君主,治理天下必定天下大乱。”
尧之师日许由,许由之师日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尧问于许由日:“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
许由日:“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被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夫何足以配天乎?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赋也。”
庄子这个故事讲做人不要搞人,做事不要搞事,才能成。搞人者人必搞之,搞事者必会天下大乱。
许由说:“治,乱之率也”,很多事情表面被你收拾得可以,其实隐藏大祸根。大祸根的存在是因为有人包藏祸心,有人包藏祸心是因为你先搞事。你不先搞事,就没人能搞你。
借力不如卸力
你把自己搞轻松,乘一阵小风也能上天去。
列子拜老商氏为师,与伯高子做道友。列子学习了这二人的道,乘风而归。
尹生听了,就跟着列子住了几个月,紧追不舍,一有空就让列子教他道术。他去问了十次,列子十次让他回来,不告诉他。尹生生气了,就来向列子辞行。列子无所谓,没说什么。尹生回家住了几个月不甘心,又跑来找列子。
列子问:“你怎么又来了?”
尹生说:“我听说过去章戴向先生求道术,先生告诉他了,却不告诉我。我对先生此举感到很遗憾!今天我又想明白了,所以又来了。”
列子说:“过去我以为你通达,没想到今天你如此不开窍!唉,你来吧,我告诉你我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一开始我只把我的老师和道友当一般人,三年后我不敢心里念是非,口上说长短,我的老师才看我一眼。五年后我心里又有是非,口上又说长短,老师才向我微笑。七年后我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却又没了是非长短,老师才与我同坐。九年后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并且不知道我本身是不是有是非长短,也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有是非长短。也不知道老师是谁,道友又是谁。我身心都进入了境界,然后眼睛像耳朵,耳朵像鼻子,鼻子像嘴巴,什么意思呢?是说一切都同了。我的心凝固了,我的身体却消失了,全身骨头肌肤都融化。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脚下踩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随风飘来飘去,就像树叶干壳。身体虽然飞起,竟然不明白是风乘我,还是我乘风?现在你在我这里,还没到时候,你却再三生气。你的身体一处都不能飞到云气上去,你的躯干一节都不能为大地承载,你想乘风游戏虚空,这可能吗?”
尹生十分惭愧,大气不出,不敢再言。
列子御风之道一:借山水而飞升。
人的灵气有限,自身水满,再投入海中,就会变成浮瓶漂起来。
此为“御风而行”的第一层境界,即入门境界。
列子御风之道二:与风同行。
个中境界与庄子逍遥游相同。不同之处在于逍遥游是飞,人要动。御风是“位移”,人不动,借气流缓缓上升——所谓气流不是指外在的风,而是指内在的气。
此为“御风而行”的第二层境界,即中间境界。
列子御风之道三:寂然不动。
在旋风中静坐,在巨变中冥想。外物变,我不变。我不变,变万物。
此为“御风而行”的第三层境界,即最高境界。蘧伯玉私传绝学给颜阖
卫灵公请颜阖去做太子的老师。卫太子天性残酷,如果任其自然就会危害国家,如果强以法度约束他,就会危及自身。颜阖不知怎么办,他知道卫太子的智慧足以了解别人的过失,但却不知道自己的错误,颜阖便去请教卫国贤大夫蘧伯玉。
蘧伯玉说:“螳臂挡车,自不量力,是因为把自己的才能看得过高的缘故,那是危险的。养狮子的不敢用活物去喂养,怕会激起狮子凶残的本性。驯人也一样,只能顺着他的性子,诱导之心不能显露,慢慢规正以致他没有过错。”
蘧伯玉是当时著名的高人,《论语》记载,孔子曾热烈赞美蘧伯玉的美德。——“子曰:‘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意思是:君子啊蘧伯玉,国家有道就出来做官,国家无道就归隐,心里依然想着国家。
在蘧伯玉身上我们看到了进退有度,而不是死缠烂打。
死缠烂打是死脑筋,只会坏事。假使颜阖只知道一个劲教训卫太子怎么做人,那卫太子还不把他撕了?死缠烂打纯属找死。
进退有度,于己是福,于人不怒。
先说“进退有度,于已是福”。
知道进退就知道死活。一般来说进是死,退是活。有进有退,则全盘都活了。一味猛进,不知收缩,轻则断手,重则亡身。
知道进退的人当然有福,因为他已看出事情虽因进步而成,做人成功则全是退让的结果。
我们试着来讨论做事之道。
今天上午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
最重要的事情要顺带做成,绝不能主要去做;主要去做、投全部精力去做,反而不成。
以男人追女人为例,你专门追她很难到手,你为她做一件事,或与她共同做一件事,在做事过程中她破绽百出,你机会百出,这样你可以“顺带”把她追到手。
以颜阖教卫太子为例,颜阖虽是太子的老师,但不能把教太子当成回事,他应该借太子的名狐假虎威,甚至借卫灵公的名狐假虎威,这样他做的一切事都与太子有关联,一举一动影响太子至深。他再于恰当时候点拨太子做人做事做学问,事半功倍,“顺带”就完成了老师的使命,并且还有赚头。如果他一天到晚盯着太子教,太子就会烦他。
进退之度,在于半熟。
等条件完全成熟再做事,一做事情就老了。
没等条件完全成熟就上,刚刚好。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事情本身也在运动,也在长大。
我再来说“进退有度,于人不怒”。
这句话意思是做人做事进退有度,就不会让人发怒,乃至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