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尖叫声惊醒后的老马,迟迟不敢睁开眼睛。他不相信这噩梦般的现实,但每一次都刺入他心扉的尖叫声,每一声割入他骨髓的哀号,令他红肿的眼睛勉强开启了一道缝隙。
完全适应光线后,便发现所处洞穴的环境,不能够感受到四面八方通过来的阴风,因此把囚室形容成隧道更加贴近。他一定是被邪恶的巨龙吞入了腹壳。在深不可测的腹壳里,起码被囚禁着六到十人。但他不能把那些黑影称之为人,因为这群人和他心中的人类相去甚远。在他的感念里,人类是不会如此残暴对待于同类的。
可就算目前挨打的是另一个人,老马同样沦为了帮凶,他既不能出面干预暴行,又深怕沦为另一个祭品。
最后,挨打者连尖叫声都无法发出了。他慢慢地顺着凹凸不平的墙壁滑下去,身体像一个坏掉的布娃娃歪斜在一边,呆呆地睁开没有生命力的双眼,盯着前方的土地。
和老马一样有不止一双眼睛,看他倒在地上。带头的那个影子又朝他腹部踢了一脚。连老马都能感觉到踢在他肋骨上的疼痛。行凶者不为所动,又一脚踢在他的胃部。肮脏的布娃娃每一次咳嗽,都要吐出一口血来,连同胃汁一起吐的满地都是。
生命于最卑微不堪的方式凋谢,随着呼吸声的消失,就像涟漪似的荡了开去。看上去应该无药可就了吧!
老马知道他再也不能活着看到明日的太阳了。
黑影正朝着他的方向围聚过来。
老马最后的心愿,希望他能够死得既快速,又无痛苦些。很快,他就明白连这样的希望,都成为了奢望……
菜场鱼摊头上被开肠剖肚的鱼,就算头离开了身体,只要心脏还连着头部,嘴巴还能够一张、一张的。无言地述说着,悲惨的命运,却无法传达到任何人的心中。
此刻,老马就变成了那一尾即将被开肠剖肚的鱼。
或许在李诚人生中这一时刻,他需要的不是一场关乎正义的斗争。他所要寻找的是不过是一个活下去的正当的理由。从另一方面讲,调查工作正是那种能够帮助他,忘记那些更为厌烦现实的理由。看到同样的悲剧,也能够说服自己,并不是世界上唯一不幸的一家人。
洪城的生活远远没有表象上看上去的那样平静。伤害,死亡,人性的分割,每时每刻都在阴暗处上演让人张目结舌的一幕一幕。被揭示的罪恶还仅仅是其中一小部分,而他能够承担起幕布后的那些肮脏事件吗?
调查一件或是若干人口失踪的案子,能够从多方面证明自己的能力失败呢?一连串的失踪者名单,会是他离开人口失踪调查课的契机吗?他今年二十六岁,但如此年轻的生命就已经像有磨损的脚踏车,现在连轮胎都没气了。就算他用尽所有的力气翻过一个斜坡后,又得面对数不尽的斜坡,他还能走得多远。类似的念头现在时常会一个个浮现出来。
在巨大的考验即将降临之际,走在下班路上的李诚,无从在妖艳异常的落日天空中,得到分毫的启示。
生活里另一半的烦恼,来自于李诚的家庭。每天晚上,餐桌上彼此间原本就少的可怜的交流,也在李诚喝酒大闹完派出所后,取消了。远远看到那道油漆剥落的大门,他就发觉自己的嘴唇特别干。象征性的离家出走,没有令家庭的人心聚集起来。有些时候,关系亲密的人相处起来,某些问题会更加的严重。他的生活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实际上,这半年来他感到自己与父母的距离从来没有这么远过。他们谈话的时候都无法直视对方的脸。目光偶然相遇时,看到的却只是一面厚厚的、难以跨越的灰色墙壁。
和妈妈一样,李诚也并非不怜悯这个年纪就送别儿子的爸爸。但老头子固执起来,他真的没有耐心跟他讲道理。
要不是衣服实在脏的不成样子,李诚不会想要回家一趟。如果他今晚没有回家,就不会这么快发现庭院里的变化。如果他没有当场就气极败坏地找老头子吵架,或许后面一连串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可过日子,不就是一连串无法规避的如果,将一个被神秘的称之为“命运”的玩意儿推动的吗?!
所以李诚踏进院子的第一秒,就发现哥哥的摩托车被老头子买给了收废品的垃圾回收商。最宝贵的遗物,李诚前几天才在网上订到相之匹配的内部零件,想要在下一个休息日,试着自己组装。
摩托车是死物,这是他如此放心将自己对哥哥的感情,全部投入在一个机械上的最主要原因。死物应该是不会改变的,也不似不可琢磨的生命。它怎么能够平白无故地说消失就消失。
他仿佛听到自己脑袋里的一根弦断掉了。一直以来他不敢向自己承认的一点,但是在内心深处他知道,他早就在绞尽脑汁地想让自己摆脱,这种变相被软禁在父母期望的生活了。
透过厨房的窗口,李妈妈那乱哄哄的油腻的头发、脏兮兮的围裙,最厌恶的是时刻带着同情怜悯小儿子的目光。他们给自己建立的那个所谓“安全”、“安逸”的小世界,是虚假的,是不堪一击的,是随时随地会坍塌的。怎么就没有人能够明白这个最简单不过的实际情况呢?!
如果这个家还存在着回到原先的幻想的话,就让他亲手打碎虚幻的玻璃罩。李诚只求快速,因此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声。当李妈妈关火走到小儿子房间门口时,看到他正在胡乱地将衣橱里的衣服塞进旅行包。
“小诚,你这是做什么?”
“妈,手头上的案子催的急,接下去几天我都不会回来了。”
“啊——”一个字也能够倒尽心中的种种失望。李妈妈着急地搓了搓围裙,“但回个家的时间,总是挤的出的。警局那种地方怎么睡得下觉,况且现在外面的食物没营养。你再想想啊!”
“随他去。”里屋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
“可是……”
“他的心不再这里了,就算你用捆用绑的,能够留他多久?!这个家不留这种忤逆子。”
“妈,你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但是……你爸爸不是那个意思。”
“我还就让他滚了。”
“你少说一句。”
李诚没有底气去查看爸爸的脸色,最终,他听到了他歇斯底里地在对着老伴吼叫些什么。
李诚的眼神在庭院滞留了片刻,摩托车摆放的痕迹坚定了他想要离开这个家的决心。虽然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但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家。
李爸爸倒在地板上的时候,李诚刚踏出家门。前一秒还在骂着“不孝子”,随后他就被晕眩给打倒了。
李诚被妈妈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呜咽声给叫了回来。
一看到自己爸爸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他赶紧打了急救电话。他一边试图让爸爸平躺下来,一边通知接线员,告诉他病人的紧急情况。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将三人带到了就近的医院。
“爸爸的身体又出现血栓了吗?”李诚之前已经有过一次教训,知道乱猜不对,而且毫无帮助。但他还是很怕独自面对昏迷不醒的爸爸和即将要昏迷不醒的妈妈。等到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电话里把如何气的爸爸病发的经过通知了单亭亭。
“先陪着伯母,我就在附近办事。十五分钟就能到医院。”
来到医院后,李诚虽然焦急,但他还是忍不住分心想要知道自己的生活,现在将朝着哪个方向改变。好在单亭亭正结束工作前来,否则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
等候手术的时间无比的漫长。李妈妈抬起几乎已经歪到旁边座椅上的头,费力地睁开眼睛。医生把李诚和单亭亭叫到了一边。
“病人又出现了脑血管意外。好在这次病情控制住了。目前不用担心什么。只要多休息多调养,他的病情不会影响今后的生活。只是病人往后都不能在受到类似今次大的刺激了。对,刺激会影响血压,血压升高会直接对头颅血管造成巨大的危害。搞不好就好形成局部血管堵塞,造成肢体方面的瘫痪,以病人现在的年龄想要再恢复过来就很困难了。”
“那我们……”
“家人对他的关怀很重要。不仅仅是身体,病人的情绪更需要你们家属慎重对待。按照过往的例子,刺激是绝对不能再有了。起码短时间,你们得务必让着点病人的情绪。”
“好,我们一定会小心注意的。”
单亭亭把李妈妈扶到了病房,并催促李诚随护士去办理了紧急入院的种种手续。忙完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回到病房,看到夏雷川买来了粥和点心。
“方才接电话的时候,这家伙就在我旁边。”
夏雷川的眼神随着李诚移动,所幸他没有做出任何的评论和安慰。
李妈妈机械式地往嘴里舀着粥,看起来仿佛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才小半天,妈妈就憔悴成这个样子。
看到自己再一次搞砸了一切,李诚隐隐地心疼,他连在同一个房间里待下去的信心都没有了。“我回去打包些衣服和日常用品。”胡乱地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需要我陪你吗?”
见李诚的目光停留在李妈妈身上,单亭亭改变了注意。“你去吧!我会待到你回来为止。”
“那这里就暂时麻烦你了。”
“开我的车过去吧!”夏雷川把要是抛给了李诚。“你比我更需要代步的工具。”
“还是打车吧!我怕以他现在的状态,容易出事。”
“还是打车的好,这样你就不用特意等我回来再走。今晚已经很麻烦你了。”李诚把钥匙重新丢还给对方,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
走出医院时,手里还拿着从饮料贩卖机里买来的廉价咖啡。李诚想要借着风,使自己能够冷静下来,理清目前的情况,可是他越是着急想要整理出一个思路,脑子就越是搅成了一团浆糊。不知道是不是累过了头,最后他连路都快要看不清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僻静的巷子口,李诚看到有一辆车子停在了自己面前,并对着他打开了车门。身体居然不由自主地上了陌生人的车子。
根据事后路人的回忆,李诚上了一辆黑色的七人座驾。
夜晚接近十一点,是记录里人们最后见到李诚的明确时间。
那晚李诚没有回过家中。
第二天也没有按时上班,或是去警署请假,更没有回过医院。
总之,李诚仿佛随着昨晚的夜雾,离奇地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