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典文学荟萃(曾国藩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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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致诸弟·劝宜力除牢骚

“原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足下:

日来京寓大小平安。癣疾又已微发,幸不为害,听之而已。

湖南榜发,吾邑竟不中一人。沅弟书中言温弟之文典丽矞皇,亦尔被抑,不知我诸弟中将来科名究竟何如?以祖宗之积累及父亲叔父之居心立行,则诸弟应可多食厥报;以诸弟之年华正盛,即稍迟一科,亦未遽为过时。特兄自近年以来,事务日多,精神日耗,常常望诸弟有继起者,长住京城,为我助一臂之力;且望诸弟分此重任,余亦欲稍稍息肩,乃不得一售,使我心无倚。

盖植弟今年一病,百事荒废,场中又患眼疾,自难见长。温弟天分本甲于诸弟,惟牢骚太多,性情太懒。前在京华不好看书,又不作文,余心即甚忧之。近闻还家以后,亦复牢骚如常,或数月不搦管为文。吾家之无人继起,诸弟犹可稍宽其责,温弟则实自弃,不得尽诿其咎于命运。吾尝见友朋中牢骚太甚者,其后必多抑塞,如吴枟台、凌荻舟之流,指不胜屉。盖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感应之理,自然随之。温弟所处,乃读书中最顺之境,乃动则怨尤满腹,百不如意,实我之所不解。以后务宜力除此病,以吴枟台、凌荻舟为眼前之大戒。凡遇牢骚欲发之时,则反躬自思,吾果有何不足而蓄此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之。不惟平心谦抑,可以早得科名,亦且养此和气,可以消减病患。万望温弟再三细想,勿以吾言为老生常谈,不值一哂也。

王晓林(植)先生在江西为钦差,昨有旨,命其署江西巡抚。余署刑部,恐须至明年乃能交卸。袁漱六昨又生一女,凡四女已殇其二,又丧其兄,又丧其弟,又一差不得,甚矣穷翰林之难当也。黄麓西由江苏引见入京,迥非昔日初中进士时气象,居然有经济才。王衡臣于闰月初九引见,以知县用,后于月底搬寓下洼一庙中,竟于九月初二夜无故遽卒。先夕与同寓文任吾谈至二更,次早饭时,讶其不起,开门视之,则已死矣。死生之理,善人之报,竟不可解。

邑中劝捐弥补亏空之事,余前已有信言之,万不可勉强勒派。我县之亏,亏于官者半,亏于书吏者半,而民则无辜也。向来书吏之中饱,上则吃官,下则吃民。名为包征包解,其实当征之时,是以百姓为鱼肉而吞噬之;当解之时,则以官为雉媒而播弄之。官索钱粮于书吏之手,犹索食于虎狼之口,再四求之,而终不肯吐;所以积成巨亏,并非实欠在民,亦非官之侵蚀入已也。

今年父亲大人议定粮饷之事,一破从前包征包解之陋风,实为官民两利,所不利者,仅书吏耳。即见制台留朱公,亦造福一邑不小。诸弟皆宜极力助父亲大人办成此事。惟捐银弥亏,则不宜操之太急,须人人愿捐乃可,若稍有勒派,则好义之事反为厉民之举,将来或翻为书吏所借口,必且串通劣绅,仍还包征包解之故智,万不可不预防也。

梁侍御处银二百,月内必送去。凌宅之二百,亦已兑去。公车来,兑五七十金,为送亲族之用,亦必不可缓。但京寓近极艰窘,此外不可再兑也。

邑令既与我家商办公事,自不能不往还,然诸弟苟可得已,即不宜常常入署。陶、李二处,容当为书。本邑亦难保无假名请托者,澄弟宜预告之。

书不详尽,余俟续具。兄国藩手草。(咸丰元年九月初五日)

“译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

近来京城家里大小平安,我的癣疾又已经开始发了,幸好还不是很厉害,由它去。

湖南的榜已发,我们县竟然一个也没有中。沅弟信中,说温弟的文章华美大气,也被压抑,不知道各位弟弟中将来的科名究竟如何?以祖宗的积德,父亲、叔父的居心立行,则各位弟弟应该可以多受些挫折。各位弟弟年华正盛,就是稍微迟考一科,也不会过时。只是愚兄近年以来,事务日多,精神日耗,总是希望各位弟弟中有继之而起的人,长住京城,为我助一臂之力。并且希望各位弟弟分担重任,我也想稍为休息一下,却不能实现,使我心里感到无靠。

植弟今年一病,百事荒废,加上又患眼疾,自然难以有所作为。温弟的天分,在弟弟中算第一,只是牢骚太多,性情太懒。以前在京华的时候就不好好看书,又不写文章,我心里很是担忧。近来听说回家后,还是经常发牢骚,或者几个月不拿笔。我们家之所以无人继起,各位弟弟还可以说责任较轻,温弟实在是自暴自弃,不能把责任都归咎于命运。我常常看见朋友中牢骚太甚的人,后来一定心情忧郁。如吴枟台、凌获舟之流,数也数不清。因为无缘无故而怨天,天也不会答应;无缘无故而尤人,人也不会服。感应到的道理,就自然随之。温弟所处的环境,是读书人中最顺的境遇,动不动就怨尤满腹,百不如意,实在使我不理解。以后务必努力去掉这个毛病,以吴枟台、凌获舟为眼前的大戒。凡遇到牢骚要发之时,就反躬自思,我有哪些不足,而积蓄了这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掉。这样不仅平心谦抑,可以早得科名,也可以借培养和气来稍微减轻病痛。万望温弟再三细想,不要以为我的话是老生常谈,不值得理会。

王晓林先生在江西为钦差,昨天有圣旨,命他署理江西巡抚,我署理刑部,恐怕要到明年才能交卸。袁漱六昨又生一女,共四女,已死了两个,又丧了兄,又丧了弟,又连一个差事都得不到,穷翰林真是太难当了。黄麓西由江苏引见入京,与过去初中进士时的气象迥然不同,他居然有经济才能。王衡臣在闰月初九引见,用为知县,以后在月底搬到下洼一个庙里住,竟在九月初二日晚无缘无故死了。前一天晚上,还和同住的文任吾谈到二更。第二天早饭时,奇怪他不起床,打开门一看,已经死了。生与死的道理,好人的这种报应,真不可理解。

家乡劝捐,弥补亏空的事,我前不久有信说到,万万不可以勉强摊派,我县的亏空,亏于官员的占一半,亏于书吏的占一半,老百姓是无辜的。一直以来书吏在中间得利靠的是上面吃官,下面吃民,名义上是包征包解,其实当征收的时候,便把百姓当鱼肉而吞吃。当解送的时候,又把官员当作雉媒而从中拨弄。官员从书吏手上索取钱粮,好比从虎狼口里讨食,再四请求,还是不肯吐,所以积累成为巨大的亏空。实际上亏空并不是由人民造成的,也不是官员自己侵吞了。今年父亲议定粮饷的事,一破从前包征包解的陋风,实在是官民两利,所不利的,只是书吏。就是见制台留朱公,也是对这个地方造福不小,各位弟弟都位大力帮父亲大人办成这件事。只是捐钱补亏空,不要操之太急,一定要人人自愿捐才行,如果稍微有强制摊派,那么一件义举反而成了厉民之举,将来或者反成为书吏的借口,并且必然串通劣绅,闹着要恢复包征收包解送,千万不可不早作防备。

粱侍御的二百两银子,这个月内一定要送去。凌宅的二百两,也已经兑去。官车来,兑了五七十两,为送亲族用,也不可能延缓了。但京城家里近来很窘迫,此外不可再兑。

县令既然到我家来商办公事,自然不得不来往,但各位弟弟即使勉强得到差事,也不方便常常出入官署。陶、李二处,等我再写信去。本县也难保没有借他人之名来请托的,澄弟最好先告知我。

信写得不详细,其余内容以后再写。兄国藩。(咸丰元年九月初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