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典文学荟萃(曾国藩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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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致诸弟·明师益友虚心请教

“原文”

诸位贤弟足下:

十月廿一日接九弟在长沙所发信,内途中日记六页,外药子一包;廿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无日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郑伴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实不胜感激。在长沙时,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为祖母买皮袄,极好极好!可以补吾之过矣。

观四弟来信甚详,其发奋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

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人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

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盖人不读书则已,亦既自名日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知,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作官何以异哉?

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共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竹如格物功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功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盖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读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页付归与诸弟看。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

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折差,准抄几页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僩,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页,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诸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诸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

金竺虔报满用知县,现在小珊家,喉痛月余,现已全好。李笔峰在汤家如故。易莲舫要出门就馆,现亦甚用功,亦学倭艮峰者也。同乡李石梧已升陕西巡抚。

两大将军皆锁拿解京治罪,拟斩监候。英夷之事,业已和抚,去银二千一百万两,又各处让他码头五处。现在英夷已全退矣。两江总督牛鉴,亦锁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续书。兄国藩手具。(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廿六日)

“译文”

诸位贤弟足下:

十月二十一日,接到九弟在长沙所发的信,里面有他在路上的日记六页,外药子一包;二十二日接到九月初二的家信,欣悉一切,感到很欣慰。

自从九弟离开京城后,我没有一天不忧虑,深怕路上有什么想不到的事情发生。等读了来信,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千辛万苦,才得到达,幸运!真是幸运!与郑同行不足以依靠,我早料想到了,郁滋堂这样好,我实在感激不尽。在长沙时,没有提到彭山屺,为什么?你又回去为祖母买了皮袄,非常好!可以弥补我的过失了。

看到四弟来信写得很详细,他发奋自励的志向,流露在字里行间,但一定要出外找学堂,这是什么意思呢?不过是想家塾学堂离家里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外出安静清净罢了。但是出外从师,就没有什么耽搁了。如果是出外教书,那耽搁起来,比在家塾里还厉害。而且如果能发奋自立,那么家塾可以读书,就是旷野地方、热闹场所,也可以读书,背柴放牧,都可以读书;如不能发奋自立,那么家塾不适宜读书,就是清净的地方、神仙的环境,都不宜读书,何必要选择地方?何必要选择时间?只要问自己:自己所立的志向是不是真的!

六弟埋怨自己的运气不佳,我也深以为然。但小考遇到挫折,就发牢骚,我暗笑他志向太小而心中忧虑的不大。

君子的立志,是想自己有为民请命的器量,内修圣人的德行,外建王者称霸天下的雄功,然后才不辜负父母生育自己,不愧为天地间的一个完全的人。所以他所忧虑的,是因自己比不上舜帝和周公而忧虑,以德行没有修整、学问没有大成而忧虑。所以,为顽固的愚民难以感化而忧,为野蛮狡猾的少数民族不能征服而忧,为小人在位贤人得不到重用而忧,为普通百姓没有得到自己的恩泽而忧,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悲天命而怜悯百姓穷困,这是君子的忧虑。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如意和困顿,一家人的饥和饱,世俗所说的荣与辱、得与失、贵与贱、毁与誉,君子还没有功夫为这些去忧虑呢。

六弟一次小考受挫,就自称命运不济,我暗笑他所忧的事物太小了。人不读书便罢了,只要自称为读书人,就一定要学习《大学》。《大学》的纲要有三点:明德、新民、止至善,都是读书人的份内事情。如果读书不能深入领会,说这三点与我毫不相干,那读书又有什么用?虽说能写文章能做诗,吹嘘自己博学雅闻,也只算得一个识字的牧童而已!岂可叫明白事理的有用之人?朝廷以制艺来录取士人,也是因为他能代替圣贤人士立言,必然明白圣贤的道理,行圣贤的行为,可以为官管理民众,以身作则来带领其他人。如果以为宣教德化、教导百姓是份外事,那即使能做文章能写诗,而对于修身治人的道理,茫茫然不懂,朝廷用这种人做官,和用牧童做官又有何区别呢?

既然自称读书人,那么《大学》的纲领都是自己立身切要的事情,就十分明白了。《大学》应修的科目共有八个方面,以我看来,取得功效的地方,只有这两个方面而已,一条叫格物,一条叫诚意。

格物,致知的事情,诚意,力行的事情。物是什么?就是本末的事物。身体、心灵、意念、知识、家庭、国家、天下,都是物;天地万物,都是外物。日常用的、做的,都是外物。格,是探究事物而研究它的理。如侍奉父母,定期探亲,是物;探究为什么应当定期探亲的理由,就是格物。侍奉兄长,跟随他行动是物;探究为何应当跟随兄长的理由,就是格物。我的心,是物;探究自己心理存在的原因,深入探究自己省悟、观察、包涵、养生以表现心理存在的道理,就是格物。我的身体,是物;探究如何爱惜身体,并且深入研究立齐坐尸以敬身的道理,就是格物。每天所看的书,句句都是物。根据自己的情况深切地体会,深入地探究其中的道理,就是格物。知一句话的道理,便按照它实行,这是力行的事。两者并进,下学在这里,上达也在这里。

我的朋友吴竹如格物功夫很深,一事一物,都要求它的道理。倭艮峰先生诚意功夫很严谨,每天有日课册子。一天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句话一刻思考,都记录下来。字都是正楷,三个月订一本。从乙未年起,已订了三十本。因为他慎独修身严格,即使偶尔出现贪妄的念头,必定马上克服,写在书上,所以他读的书,句句都是切合自身的良药,现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页寄回,给弟弟们看。

我从十月初一日起,也照艮峰一样,每天一个念头一件事情,都写在册子上,以便随时看见了加以克服,也写正楷。冯树堂和我同日记起,也有日课册子。树堂非常虚心,爱护我如同兄弟,敬重我如同老师,将来一定有所成就。

我向来有缺乏恒心的毛病,从写日记本子开始,可以保证一生有恒心了。明师益友,不断督促我,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本想抄我的日课册给弟弟们看,今天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所以来不及抄。十一月有信使,一定抄几页寄回。

我的益友,如倭艮峰的鲜明端庄,令人肃然起敬;吴竹如、窦兰泉的精研究义,一言一事,实事求是;吴子序、邵蕙西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谈字,其精妙处,与我的意见无一不合,谈诗尤其意见一致。子贞很喜欢我的诗,所以我从十月以来,已作了十八首,现抄两页寄回,给弟弟看。冯树堂、陈岱云立志,深切而不慌忙,也是良友。镜海先生,我虽然没有拿着礼物去请求授业,而心里早已师从他了。

我每次写信与诸位弟弟,不觉得写得长,我想诸位弟弟或许厌烦不想看。但弟弟们如有长信给我,我实在很乐于去读,如获至宝,人真是各有各的性格啊!

我从十月初一日起记日课,念念不忘想改过自新。回忆从前与小珊有点嫌隙,实在是一时的气愤,不近人情,马上想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当天晚上我马上到小珊家谈了很久,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嫌隙烟消云散。

金竺虔任满被任命为知县,住在小珊的家里,喉咙疼,已经一个月多了,现在已经全好了。李笔峰住在汤家是老样子。易莲舫要外出找书馆,现在也很用功,也学倭艮峰。同乡的李石梧已升任陕西巡抚。

两位大将军已经被锁拿到京师治罪,被判了斩监候。英国人的事情,也已经和平解决,赔了他们二千一百万两白银,又开通了五处码头。现在英国兵已经退去。两江总督牛鉴,也被锁拿到刑部治罪。

近来的事大致这样,容我以后再写,兄国藩手具。(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