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尊沙漏漏完时长正好一分钟,但不需要每次都等到一分钟再倒置重新计时。漏底座有个按钮,但每次按下去漏沙便会重置,全部快速倒往一边,便可重新重新计时。我们每下一手,便按那里一下,给对方开始倒计时。
白露选择了白棋,本来白棋就处于攻势,加上先手,优势更明显。我和她连续下了十几手,她每一手都打到我的要害之处,我完全被她的节奏带着走。她步步紧迫,不断打压,把黑棋的活动空间挤压得越来越小。
但是我的棋力比她要高,在挺过最初几步的艰险后,我逐渐摸清盘面的变化,对她的攻击一一进行了化解。我的棋路非常平稳,没有什么亮点,却没有什么纰漏。正是这种稳固,让她始终无法突破。我越下越顺,逐渐变得气定身闲,感到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相反白露越下越吃力,因为随着我方的棋子逐渐增多,她的腾挪空间也越来越窄;同时她每攻击一处漏洞,我就化解一处,漏洞自然越来越少。下了差不多二十步后,她卡住了,黑棋整个盘面已变得攻无可攻。
相反白棋由于先前全力投入攻击,虽然已经尽量攻守兼顾,但毕竟不能做到全无纰漏。所以白露只好撤回防守,她这样一着虽然堵住了一处漏洞,但却丧失了先手,这时我的反击开始了。
我仔细观察盘面形势,发现白方仍然有三个较大的缺口,而且在两三步以内都无法彻底堵住。但汲取了白露攻击我的教训,我没有依次发动攻击,而是选择同时对三个缺口发动猛攻。
人的计算能力非常有限,在面对局部变化时,还能作出完整的分析,从而选出最优的方案。但是如果同时面对多个变化时,在短时间内都要作出详细分析太难了,一旦分析不过来,人就容易犯错误。只要被我抓住了一个,白棋就输定了。
此前棋面的形势,一直是势均力敌,但此时开始,形势陡然变得紧张。白露本来攻击时就已耗费了大量精神,如今防守形势危急更是让她心神高度紧张。她的额头也因此渗出了汗水,她的呼吸也逐渐变得沉重。
而我却在不断加快节奏,刚开始是四十秒一步,然后三十秒一步,然后二十秒,然后十秒,到了最后白露才下了子重置沙漏,下一秒我也已下了子,重置了沙漏。让她始终处于神经高度紧张的倒计时状态,不给她任何喘息和缓解的机会。
斗棋,拼的不止是棋力,斗的更多是心态,要从心理上碾压对手,迫使他们认为双方棋力差距巨大,迫使他们觉得你是不可战胜的,迫使他们在持续的高度紧张状态下犯错,而你要做的,是静静地等待他们出错那一步。
果不其然,在坚持了二十几步后,白露判断失误了,被我在关键地方打了劫(注:围棋术语,一种棋子分布形态),让原本牢牢掌控在她手里的实地变成了双方的争地。又下了十几手,白露再次出现死活判断失误,被我舍弃黑棋左下角实地,交换了白棋中间一条大龙(注:围棋术语,指的是连片的棋子)。然而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又走了几步,当我彻底围死大龙时,她才轰然发觉。
然而一切都晚了,此时已进入官子阶段(注:围棋术语,即收官,收尾阶段)。白露扫视棋盘,掂量着可能从我手中抢到的目数,知道已抵不上大龙被提走的损失,举在空中的手迟迟没有放下。直到啪的一声,过时了。
“第八十一手,白露超时作废,改由黑棋下。”旁边的侍女报道。
我正得意,知道自己要赢了之时,却见白露螓首低垂,抽泣起来。那一刹那,看着她的无助,我有点茫然失措。我知道心底那份该死的恻隐之心又犯了,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了它。
白露越抽泣越厉害,最后干脆失声痛哭,泪如泉涌。
但这里没有人同情她,所有人都是冷漠地注视着她,没有劝阻也没有安慰。侍女反而提醒我:“叶公子,还有十秒,再不下子,你也超时作废了。”
我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慕青。慕青只是幽幽地品着她的茶,欣赏着那鲜花初开的园林风景。我的心头一热,把手中黑棋扔回棋盒中,发出啪的一声。众人顿时疑惑地看了过来,我却霍然站起。
“怎么?你不下了?”慕青眼眉一挑。
我鞠了个躬,然后站直了说:“请师父恕罪。她不下子,我不下子。”
慕青有几分不满地问:“这算什么意思?她不下,你也不下,那这局棋下到什么终结?”虽然她的语气、她的眼神都带着疑惑,但我知道她心如明镜,完全能计算到我心里有什么打算。
我看了一眼楚楚可怜的白露,她一脸惊讶地看着我,红肿的眼睛泪水还在往下流,哽咽的喉咙抽泣之声依然不能抑止,我心颤抖。我深吸了一口气,对慕青微微躬身道:“如果她坚持不下,那请师父判平局吧。”
白露听得娇躯一震,连抽泣也止住了。两名侍女也是一脸茫然。
只有慕青神色如故:“平局?我可没定下平局的规矩。再说了,要是平局该当如何?她还杀不杀你,你还娶不娶她?”她的话字字直指关键,真不愧为我的师父。
我说:“平局没有输家,因此她不需嫁给我,我也不需让她杀。”
慕青摊开一掌,说:“那你们下这盘棋,就没有意义了?”
她暗地在意义二字加重了分量,我一愣,这是一个信号,提醒我的信号。我想起了最初慕青便要放白露走,但却最终让我们进行了这场围棋之战。这并不简单,慕青有着她的深谋远虑,而且她希望我此刻能体会到,并且帮助她说出来。
可意义是什么?我的思维瞬息闪过无数念头。我忽然想到,这个棋局从一开始的胜负关键就不在于棋局之中,而在于棋局之外。只有跳出棋局的人,才能够夺得得棋局胜利,否则只要双方一直谨慎地下,很可能僵持到最后。
跳出这个棋局,外面才是真正的局。想到我的目光顿时一亮,一切事情豁然开朗。
于是在沉默了片刻后,我斩钉截铁地说:“不,有意义。我现在觉得对于真正在乎的,得到并不永远是最好的方式,能让她快乐才是真正的爱。所以徒儿斗胆请求师父,还她原璧之身,并且立即放她走!”
此话一出,满亭震惊。白露一双美眸盯着我的身影,怔怔出神,仿佛才认识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