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是目标体系,即作为研究对象的人性和文化。人性本来应是首要目标,但由于我们说不清人性的哪些内容由生物决定,即使说清了,它作为共性也不能解释人类行为上的巨大差别,因此只能不得已而求其次,把文化特别是复数的文化当成首要目标。例如,我们知道饮食男女是人之大欲,但这解释不了为什么不同民族用如此不同的手段来满足这点儿简单而共同的“欲”。又例如我们知道任何民族对于死者的尸体总要处理,但这解释不了为什么不同地方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的人要弄出水葬、土葬、火葬、崖葬、天葬甚至拣骨洗骨二次葬等花样。人类学给自己规定的任务就是解释这些差别,并自诩握有理解它的钥匙,那就是文化。但文化这个概念几乎是无所不在和无所不包,我们对它简直像对身边的空气一样视而不见或“日用而不知”,因此不得不用一套概念、定义和模型来从逻辑上理解它,因此构成了学科的目标体系。
第二是对付这个目标体系的工具体系。它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学科架构,即人类学的四个分支或四领域,它圈出了理解文化的范围;二是方法论架构,即收集资料的方法--田野工作,处理资料的方法--比较研究,还有指导资料的收集和分析的方法论--整体论、相对论和当代世界体系。它开列了研究文化的规范和程序。
第三是应用体系。它本来不属于学科本体而是学科与现实的结合点,但现代学术离不开应用,况且应用也是检验学科效能特别是学科工具体系效能的最重要环节。人类学的应用体系随所处社会不同而有差别,但在当代所有社会,它都有两个重要而紧迫的内容:一是研究和解答社会现实问题以促进社会的良性运行和协调发展,二是抢救和记录濒危的文化以备将来研究和复制之需。这当然也跟探讨人性、文化及两者间的关系这个命题密切相关。
我认为人类学在过去百余年里建立起了一座严整独特的知识大厦,我们至少要掌握这个大厦的前两部分,才能理解和讨论它的当前发展。关于目标体系,我主张把英国社会人类学的四个分支:婚姻家庭与亲属研究、经济人类学、政治人类学和仪式与信仰研究(宗教人类学)作为文化的核心。关于工具体系,我们建议把美国式的四分支人类学想象成一个人的躯干,支撑这个躯干的知识还有作为头颅的哲学(含心理学)、作为膀臂的社会学和历史学、作为下肢的生物学和生态学。
至于学科史里的种种文化理论,那是工具体系里低一个层次的内容。打个比方:文化与人性的关系是一个黑箱,不是那种小的、难打开的黑匣子,而是像宇宙那样因为太大而根本无法打开的黑箱,或像人脑那样即便打得开也看不出什么的黑箱。各种文化理论都是面对这个黑箱而提出的猜测性的操作方案,就像霍金面对宇宙而提出的大爆炸理论一样。唯物论说黑箱里装的无非是物质,唯心论说主要是精神和理想。历史唯物论说里面都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心理(行为)论说里面全是个人欲望和需求。进化论说它是一套适应环境的机制,并列出了几种存在形式。社会本体论说它里面装的全是集体意识或表象。结构功能论说里面全是角色的关系配置,并提出做个可检验的结构模型来实证它。功能论说不要问它从哪里来,也不必管它里面装什么,它的效能和作用就是它本身。历史特殊论则从德国新康德哲学那里借得灵感,说黑箱不是一个,而是一个大的里面套着无数小的,每个小黑箱都由不同工匠根据不同的经验制造,只有先分别弄清这些小黑箱的机理才能理解单数的大黑箱。文化整合论(文化模式论和心理人格论)接着说每个小黑箱里都有一套起着维系作用的主导价值。文化生态学说那也不过是适应具体环境的机制,并提出单线进化与多线进化并行不悖的假说。列维-施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则宣称已经知道这个黑箱密码锁的编码原理和前两位数字;它示范性地破解了亲属结构和神话,然后就把剩下的任务交给认知人类学去破译。行动论说这也很难,因为黑箱虽有结构规则,但里面的个人行动总是在修改它,所以应该关注个人行动的目的。过程论者则说里面的人在行动之前可能有个目的,但随着过程展开,目的也会调整,所以能盯住过程就行。解释人类学同意这种观点,说复数小黑箱里面的人所理解的行动意义,就是我们说的文化,人类学的任务就是理解并转述这些意义。实践人类学说里面的人也跟咱们一样,理解归理解,行动归行动,总是对照实际处境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操作。反思人类学说连咱们自己都被名缰利索缠在黑箱里,有什么资格和方法研究别人?还是听研究对象怎么说,做多声部的民族志吧!符号论说既然人是有象征能力的动物,所以黑箱里面肯定全是符号意义和人们对符号意义的创制。
这当然只是比喻。实际生活中,人类学还是很严肃地检验着每一种理论,并解答着各种现实问题,每一种理论也都为深化人类认识和塑造时代精神作出了贡献,但黑箱还是黑箱,难题还在那儿“笑傲江湖”,这是谁也不否认的。要说百余年的人类学弄清了什么,那就是肯定了人的多向度性,理解了学科的局限性,包括科学方法的局限性。
人类学成果的形式虽然多,但最主要的还是民族志。民族志的格式也经历过很大变迁。一开始是百科全书式,或博物馆说明书式,例如凌纯声先生的《松花江下游的赫哲人》。后来经过功能论和整合论的革命,就变成了剧本式,如林耀华先生的《金翼》等等。后来描述专题的作品压倒了对社区进行总体描述的作品,就有点儿像短篇小说或小品了。至于表述的形式,似乎也有从一个权威一言堂向对话式、又向多声部式转变的趋势。无论怎样变,它对写作的要求都很高。我想能写好民族志的人一般也是讲故事的高手吧?这跟调查的深度有关系,但语文能力和写作技术也非常重要。
徐:前半截儿讲得还算清楚,后面听起来又有点儿玄乎了,留待下回分解吧。现在请你讲讲你对人类学这门学科地位的评价。
张:上面说的就算是评价了。再往细里说,又要分三个层次:一是人类学在整个学科体系里的地位,二是它在人类生活里的地位,三是它在中国社会里的地位。学科体系里人类学在认识论上是个基础学科,相当于准哲学,所以每个现代人都应该学。比如现在的美国总统布什就学过,前任副总统戈尔可能学得更好些。应用方面,它很特别,是用科学方法探讨人文问题的学科,是科学其表人文其里,人文为体科学为用的学科。它在人类生活里的重要性已经在前面说过,总之是跟全球化进程有关。地球上的人类互动越紧密、人类对环境的压力越大、科学技术给人带来的麻烦越多,这个学科就越需要普及。
它在中国的地位有些微妙,也略可分认识和应用两个方面讲。认识方面,中国虽然还没有从图存图强的程序里解脱出来,但已经开始画临从本文化角度解答世界性问题的任务。中国要实现真正的可持续发展,要证明自己是个“其命维新”的旧邦,除了要在经济发展、技术创新、体制改革、扶贫攻坚等方面做出贡献外,也需要在大学普及人类学民族学课程,提高国人的文化修养和多元文化意识,在鼓励“自强不息”的同时,也要提倡“厚德载物”。还要解答包括世界体系和中国社会转型、中国的人文精神、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等,否则,在实现发展目标的过程中,社会就要为此付很高代价,还会对自然和人文生态造成危害。
应用方面所涉及的问题更多:既包括社会的客观需求,也包括决策者对这种需求的认识和感受、学科队伍的能力和表现等。客观需求肯定存在着:西部开发、民族关系、社会老龄化、独生子女、台独动态、法轮功根源、吸毒贩毒、性病艾滋病、贫困与生态,样样都很迫切,并且关乎社会的安危祸福。以西部开发为例,开发投资的可能性和合理性自有经济等学科考虑,但开发的前提、过程和后果等问题,就不能没有人类学参与。从前提讲,西部在欠开发的同时有没有开发过度和人满为患的问题?到底是多进去人投资办厂好还是多出来人打工挣钱好?那些以投资或科学考察为名开着越野车在西部草原沙漠上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的人是不是也在破坏生态环境?坐车的人跟用自己的脚走路的当地人能有相同的体验吗?从过程上讲,无论是投资办厂还是旅游开发都要跟当地的生态和人文环境协调互动,但两者追求的目标不尽一致,发生抵牾时应该怎样相互迁就?要不要法律调节?法律由谁根据什么原则制订?从后果上讲,西部开发要保护当地生态环境和体现当地人文价值,是不是要提出改革深化的问题?19世纪西方搞开发人人都知道推进博物馆建设,日本也在20世纪70年代建起了面向世界的民族学博物馆,中国这么大国家搞这么大规模的开发连个国家级的人类学民族学博物馆计划都没有,像个文化大国所为吗?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学科队伍的能力和表现。自我反思起来,我们学科的主体条件也差,规范、教材和参考书的基础都不丰厚,研究队伍的规模不小,但质量不高,规划协调也不得力。目前人类学在中国的地位与它的能力和表现相当,就像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与它的现在表现相去不远一样。只有从发展的眼光看,从中国期望达到的发展目标看,人类学在中国的地位才显得不太适应。例如它跟中国的文化形象和历史地位就不相应,这要全社会努力才能改变。
徐:刚才说的这些主要是客观条件。能不能再讲讲主观方面的情况,联系中国人类学的现状说说你对它的确切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