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前阵地动员
1949年8月24日的清晨。
彭德怀几乎又是一个不眠夜。天亮之后,他从办公桌前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就信步走出了乔家湾指挥所。
这天,黄土高原又下起了雨。浓云密布,薄雾笼罩山峦,细雨挂满云空,黄土山岭上一片泥泞。在细雨中,彭德怀伫立了很久,也想了许多。
彭德怀望着雨雾蒙蒙的云空,心潮翻滚,思绪万千。他心里想,毛主席和中央军委一定会批准他的“总攻方案”,因为毛主席是了解他的。虽然北京方面现在还没有消息,但毛主席和中央军委的指示一定会来的……
为了打好这一仗,在总攻发起之前,他一定要走遍前沿所有的主攻出发阵地,要看遍所有参加主攻的部队。他望着那被阴雨打扮得湿漉漉的山川和那些泥泞不堪的道路,几丝担忧和烦恼,又涌上了心头。因为,这雨要是没完没了的下个不停,势必会给翌日发动的总攻造成极大的困难……他忽然想起,在皋兰山下担任主攻敌营盘岭三营子主阵地的第六军第十七师第五十团的前沿阵地,他还应该再去看看,对那里的情况,应该了解得更清楚些。因为,我军能否迅速地攻占营盘岭,对战役的全局影响极大。
于是,他收住自己奔腾的思绪,转身回到指挥所,要工作人员给他接通第十七师指挥所的电话。
第十七师的师长兼政委程悦长不在指挥所,到第四十九团去了,是副师长袁学凯接的电话。
彭德怀对袁学凯说:
“你立即打电话告诉罗元发(军长)和张贤约(军政委),让你们第六军的负责同志,还有你们第十七师的主要干部,一起到五十团的阵地去,看看那里总攻的准备情况。”
袁学凯从自己的经验里知道,彭总会立即去五十团阵地的,便双手紧紧地抓住话筒,十分认真地说:
“报告彭总,五十团那里距敌营盘岭主阵地只有1000多米,敌人火力封锁得很厉害,你可千万不能去呀!”
没等袁学凯把话说完,彭德怀就挂断了电话。
彭德怀离开指挥所后,在警卫人员和几位参谋的陪同下,扬鞭策马朝第五十团的阵地急驰而去。
半路上,彭德怀就遇见了第六军军长罗元发、政委张贤约、副政委饶正锡和参谋长陈海涵,还有第十七师的程悦长、袁学凯等人。彭德怀没听他们的劝阻,大家快马加鞭,一起向第五十团的阵地赶去。
大约上午10时许,彭德怀一行趁敌人火力封锁的间隙,机警地穿过敌人的炮火封锁区,安全地来到了设在窑洞里的第五十团指挥所。
刘光汉团长和杨怀年副团长,早就在指挥所外迎候彭德怀司令员。大家都为彭司令员的安全捏了一把汗。
彭德怀刚进到窑洞里,第十七师副参谋长高锐等人也闻风赶来了。
彭德怀司令员用目光把大家扫视了一下,摸了把脸上的雨和汗,笑了笑,似嗔非嗔地说:
“谁让你们都来的?真是,惊动了这么多人。我们又不是不知道路。我来这里看地形也不是头一回了。”
说着,他收住脸上少有的笑容,先在桌子旁的一条木凳上坐下来,又招呼大家都坐下,接着刚才的话茬说:
“你们来了也好,那就和刘光汉同志一起,再研究一下当面的敌情和我们的一些具体打法吧!”
彭德怀首先详细地询问了攻取敌营盘岭的三营子主阵地的准备情况,同时还关切地询问了部队的情绪和休息、吃饭以及伤病员医治与后送等方面的一些问题,并进一步了解了部队存在的困难,当即提出了克服困难的一些办法和措施。然后,彭德怀平静地对大家说:
“同志们要知道,这次蒋介石和马步芳父子的胃口可大呢,他们不但妄图歼灭我西北野战军主力于兰州城下,而且还要活捉我彭德怀呢!”
说到这里,彭德怀淡然一笑,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态,平静地说:
“这次战役打得结果怎么样,就看你们大家了。我希望你们要从前几天的试攻中吸取一些教训。要看到营盘岭的三营子主阵地,是马继援防守兰州的南大门,你们如果能够迅速地攻占敌人的这一主阵地,就等于打开了敌人的南大门,这就好比将一把钢刀插进了敌人的心脏,必然会置敌人于死地。”
他说着又用严肃的目光看了一下在座的各位军、师领导,用右手在空中挥了一下,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继续说:
“营盘岭工事坚固,守敌又是马匪的主力,匪徒们反动、残忍、顽固,所以说千万不能有轻敌思想,要像打日本鬼子那样对待马家军。告诉大家,毛主席在期待着我们的胜利,兰州10多万各族人民也在盼望着我们去解放他们哪!”
彭德怀说完就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走出窑洞,不顾大家的再三劝阻,冒着敌人炮火袭击的危险,坚持来到第五十团的前沿阵地,反复观察着地形。
彭德怀望着皋兰山,又一次很认真地给大家介绍了敌阵地的工事构筑与火力配备等情况。根据敌情和地形,详细地审查了第十七师的攻击方案,甚至对这里的每一门炮,每一挺轻重机枪的位置,突破口的选择,部队运动的道路,冲锋出发的地点等等,都一一作了具体指示。
他指着皋兰山的敌人阵地,对大家说:
“你们仔细地观察一下,营盘岭这个阵地很险要,也很重要,是控制兰州南山的核心阵地,是攻克兰州的关键。如果你们能迅速攻占营盘岭的三营子阵地,我军的态势就变成了居高临下,野司的榴弹炮、野炮这些重火器就能展开,我们的火力也就能发挥作用了。
这样,敌营盘岭的二营子、头营子两个阵地和兰州城,就都容易攻取了。”
彭德怀离开五十团阵地后,在路上同随行的第六军的军、师领导同志说:
“总攻方案,我已经向毛主席作了报告。”说着,他回过头来对第十七师师长兼政委程悦长说:“总攻时,我让野司炮兵团、第六军炮兵团统归你们师指挥,支援你们。你们还有什么困难?还有什么问题?就都提出来吧!”
程悦长、袁学凯和高锐几个人一听,心里踏实了许多。有野司炮兵团和军炮兵团的支援,攻克敌营盘岭阵地,就有了更多的把握。
彭德怀说完,用一种信任的目光,凝望着程悦长几个人,很有感情地说:
“你们第十七师,可是我们西北野战军的一支老主力啊!你们还记得吗?西府战役,要不是你们的五十团在陇东的南庄李家,一整天的节节抗击打得好,西北野战军的损失可能还要大一些。保卫延安,你们也是出了大力的。尤其是刘光汉同志的第五十团,无论在抗日战争时期,还是在西北战场上,都是一个能攻善守,屡建战功的老部队。你们都是一些见了敌人就红眼,打起仗来不含糊的人。有了你们在这里具体组织指挥,我完全相信你们能够完成任务。希望你们这支部队在解放兰州的战役中,为人民再立新功!”
这番鼓励的话,既使大家心里热呼呼的,又让大家感到肩头担子的沉重,无不暗暗地下定决心,想方设法要打好这一仗,不辜负彭老总对自己、对这支部队的殷切期望……
秋雨如丝,依然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彭德怀和大家告别后,翻身上马,冒雨急驰而去。
站在雨中,目送彭德怀远去的指挥员们心里明白,作为人民解放军在西北战场最高指挥官的彭德怀,在试攻兰州受挫后的短短几天里,之所以要走遍各主攻部队的阵地,目的就是要告诉大家:
“试攻受挫,但最要紧的是士气不能低落。”
此时,指挥员们的心情和彭德怀是一样的。为了战争的胜利,他们需要对敌情我情,对前沿阵地上的山包、谷地、河流、村庄,甚至一草一木,都能了若指掌。在这方面,彭德怀堪称一代名将的楷模和典范。
当天下午,第一野战军第二兵团第六军根据彭德怀视察前沿阵地的指示精神,再次召开作战会议,认真分析和总结试攻受挫的原因、教训,检查战前的准备工作,具体研究发起总攻的火力配合与战术动作的问题。
会后,罗元发军长和第六军的几位领导同志以及程悦长师长,冒雨又来到了第十七师第五十团。
这时,刘光汉团长正在沙盘上作攻击开始后的战术演练。他指着沙盘上标明的敌我位置,向罗军长他们汇报说,贴在敌人身上的那张“膏药”,即我们第五十团第三营的同志们,他们以惊人的毅力和顽强的斗志坚守着阵地。敌人把他们看成是眼中钉、肉中刺,白天以火力封锁,轻重机枪不断地向他们射击,并不间断地向下投手榴弹,发射枪榴弹,就是不敢下山来。
夜晚,敌人生怕我们发动突然袭击,一面用浸了汽油的棉花包点燃后向下扔"一面虚张声势地大喊大叫,借以壮胆。三营的英雄们,识破了敌人的“恐吓战术”,隐蔽在早已挖好的、背向敌人的窑洞里,利用敌人的恐惧心理,不断袭扰、迷惑敌人,使敌人坐卧不宁。整整三天三夜,三营的勇士们在战壕里一边坚持战斗,一边进行近迫作业,克服了难以想象的缺水少粮等困难,死死地粘住敌人不放。同时,团司令部根据上次战斗受挫的教训,组织连营干部,使用各种方式,日夜轮流地对敌进行阵前观察,基本摸清了敌人的工事构筑和火力配备的情况。
罗军长他们听了刘光汉团长的汇报后,都感到很满意。
彭德怀离开第六军的前沿阵地后,很快又来到了第十九兵团指挥所。
在这里,彭德怀又召开了第二兵团和第十九兵团部分师级以上干部参加的作战会议,研究、部署下一步总攻兰州的具体作战方案。
彭德怀站起身来,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插在腰间,身体稍微有点儿倾斜。他看了一下摊开在桌子上的笔记本,说:
“敌人在兰州南山一线的防御点,都以人工削成的两三丈高的垂直陡壁为支撑点,并在陡壁外挖有几道外壕,壕深和宽各不等,约在两三丈之间,壕底埋设了鹿砦,壕的两面布满了地雷和铁丝网。从远处看,不见外壕,迫近敌工事后,才能发现深堑,而且不是一道。我们21日在向敌纵深发展时,突击队冲到跟前,才发现敌人的深壕,许多战士被壕底的木尖桩戳伤,致使部队的前进严重受阻。所以,对敌情的了解不够,是我们试攻受挫的一个重要原因。”
指挥员听了彭总的这番话,会场里开始活跃起来,大家有的点头,有的低声交换意见。
彭德怀看了大家一眼,将笔记本翻过一页,等大家静下来后继续说:
“就拿沈家岭来说,敌人在这个不大的山顶上,就设置了40多个地下、半地下的暗堡和主碉。核心工事用交通沟与低碉相连,纵横环抱着主碉,各主碉与低碉构成三角形或四边形的火力网。敌人在阵地上还挖削出3道3丈高的绝壁,又沿山体挖出3道外壕,布满铁丝网和地雷。”
彭德怀一手抓住茶杯,但却没有喝水的意思。他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他的这些久经战场、都已经很熟悉的各位指挥员,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用一种很平静的语调,对大家说:
“对这样险要的地形,坚固复杂的工事,如不经过实地攻击一下,就不会彻底明了其中的情况和奥秘。这次兰州南山敌人的兵力配置,也很出乎我们的预料。国民党军中的许多人都惯于各打自己的小算盘,以保其实力,可马步芳父子这一回却不同。他们不惜血本,将马继援的精锐主力第八十二军的3个师,分别摆在沈家岭、营盘岭和马山三大主防阵地上,却让马步鸾的第一二九军的2个师作预备队,驻守在兰州城内。大家对敌人孤注一掷这一点,普遍估计不足,因而总以为敌人是一包豆腐渣,不堪一击,一打就跑,带着浓厚的轻敌情绪和侥幸心理去冲锋,结果碰了钉子,遭受了挫折和损失。”
参加会议的指挥员们,都在静静地听着,细心地思索着,品味着彭老总话语里的深刻道理。
彭德怀一手把茶杯推开,站直身子,挺起他那宽阔厚实的胸脯,打了个有力的手势,大声说:
“我们经过21日一天的战斗,基本查明了敌人的守备兵力,指挥系统,火力及工事的位置,补充了在‘知彼’方面的不足,这就为我们夺取兰州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讲到这里,彭德怀的眉宇间,充满了一种自信而坚定的神情。
他再一次看了大家一眼,略微停顿了一下,改用一种低沉的语调说:
“但是,在我军面前也确实遇到了许多困难。从西安到兰州城下,1400多里的漫长补给线,我们只有一条路面极差的西兰公路,而且我们的运输车辆不足,远远保障不了战争的供给,部队只得就地筹粮。现在,我们的10多万大军云集于兰州城下,兰州周围一下子就聚集了这么多的部队,人的口粮,牲口的饲料,都很难满足。大家知道,我们阵地上的战士,他们每天只能吃些囫囵豆子,啃些生山药蛋充饥,还要随时准备去冲锋陷阵。同志们,我们的战士可都是勒紧裤腰带去同敌人拚杀的。再加上我军长时间的连续奔袭,战士们又都极度的疲劳,身体已很虚弱,非战斗减员也在逐渐增加……”
彭德怀讲到这里停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低下头去,仔细地看了看摊在桌面上的地图,然后用食指在地图上划了个半圆形,又将手指微微弯曲,抬起头来,用指关节敲着地图说:
“兰州四周,很少人家,大部队云集这里,没有房子住,不少连队只得住进刚刚挖成的土洞里。由于困难重重,有的同志就提出了长期围困兰州,待部队休整一段时间后,再实施强攻的想法。依我看,这种想法虽然不无道理,但从目前全国的战局来看,却有些不切实际。”
彭德怀用力地打着手势,果断地说:
“兰州是西北五省的交通枢纽,也是西北的一个政治中心。我们要是长期围困兰州,就正中了马步芳的下怀。这样,我军的困难就会越来越多。在西北战场上,我们有困难,马步芳也有难题。在我军的强大攻势下,西北战场的国民党军各部已自顾不暇,久拖之后,敌军可能会重整旗鼓,重新组织和部署。这样,我们不仅会丧失各个歼灭敌人的良好战机,难以尽快解决西北战场的问题,还会影响整个全国战局的发展。”
彭德怀把大手一挥,似乎是在用手势加重他讲话的意思。他提高嗓门,大声而又坚决地说:
“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胜利。我军只有发扬艰苦奋斗、连续作战、不怕疲劳、不怕牺牲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迅速发起攻兰战役,从长远看,于解放大西北的全局有利,于我们本身也有利。”
他停了停,最后强调指出:
“但是,我们又必须把困难向部队讲清楚。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给部队讲清困难,不是我们害怕困难,而是告诉全体指战员,要以革命者的大无畏精神,正视困难,克服困难。这是马克思主义的群众观点,是彻底的唯物主义。我们既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克服各种困难,又要克服轻敌思想。同时,各部队要立即调整部署,总结经验,研究战术,更深入、更细致、更扎实地做好战斗准备工作,至迟于明天,即8月25日,我们要对兰州再次发起总攻!”
《孙子》兵法有句名言,叫做“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毛泽东说,中国古代大军事家孙武的这句名言,在今天也仍是“科学的真理”。
但是,要真正地“知彼”,真正的弄清敌人的虚实,也决非一件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