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中共青岛市委社会组就驻在这个镇西面的钟家埠。
到达密站时,正是当地人习惯称作是日头打滴溜的时候,西天边的夕阳燃至最后一把火,余辉溅落满天霞光。
冬日天短,说黑天就黑了。
一弯孤零零的残月更显出夜的沉寂。
当晚,衣吉民、张渐九宴请了张德义。没有高档菜肴,几碟家常小菜,几杯清淡水酒和融洽轻松的氛围,就如同在家中一样随便。这里没有上下级之分,没有尊卑之感,在座的都是朋友同志,一切不需要伪装皆可推心置腹,使张德义很快便消释了初见解放军“大官”的拘谨,领略到了共产党解放军宽容大度和真诚和蔼的风尚。他发现,共产党人都有着自己完整的的人生观,他们知道为谁去打仗为谁去拼命,国民党军队与这样的军队去对阵,安有不败之理?
大家一边吃一边聊。
张德义饮下一杯酒,说道:“马列主义我不懂,但拿国军与解放军相比,同样是军队,解放军所到之处,民众击鼓相庆,手足相待;可是国军开到哪里,哪里的百姓就逃之夭夭,如避瘟疫。人还是这些人,民众没变,你说这是为什么?”
“说的是,凡欲视军事之胜败,先视民心之从逆,古今如此。
当然,蒋介石在各种‘声明’、‘演讲’中也不厌其烦地讲:‘只要有助于人民的休养生息,只要人民能维持其自由的生活,只要和平能实现,则个人的进退出处,绝不蒙怀,而一惟国民之公意是从。’但说与做毕竟是两回事。希特勒曾在《我的奋斗》中也毫无愧色地宣告:用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为德国人民取得每天的面包。结果呢,适得其反。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哪个派别的政治家和军事家都知道‘人民’这两个字的分量。因此,不能只听嘴上说的。”
衣吉民为张德义满上酒杯,接着说;“人民的选择,人心所向,才是历史的裁决,也就从根本上决定了战场的结局。如今中国的大患就是战乱,谁拒绝和平挑起战争,谁就最终被人民摒弃,张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德义点头称是。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德义这顿饭没有白吃。
饭后,衣吉民、张渐九和张德义又一同围坐在桌旁,郑重地进行了有关起义事项的会谈。
衣吉民向张德义阐述了全国及山东和青岛的形势,告诉他,人民解放军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江南挺进,国民党已处在全线崩溃的前夜,青岛现处于三面被围的境地,解放只是个时间问题。并对方本壮、张德义能够认清形势,以民族大义为重,响应共产党的号召毅然率部起义,表示赞许与支持。
张德义对衣吉民的一席话心悦诚服,也为自己选择了光明之路而欣慰。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激动过,他怀着兴奋的心情,向衣吉民详细报告了七五四团的兵力、装备、布防、官兵思想动态和驻地周围的国民党军队兵力部署等情况。并代表方本壮表示了坚决起义的决心和请解放军派人掌握部队的要求。
衣吉民将烟斗里装满叶子烟,点燃后边吸边认真地听着,他紧抿双唇微锁眉头,不时地点点头,沉思中透着一股刚毅,仔细听完张德义的报告后,他以胶东军区的名义对张德义说:“起义的时间定在解放青岛的战斗打响之日为宜,那样可以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当前要抓紧做好两件事:一要做好军官的思想转化工作,多争取一些人就多一份力量,革命事业总是多一些人好:
二是要提前安顿官兵眷属,以解后顾之忧。要注意保密,操之过急与草率从事都会误大事的。”
关于派干部掌握起义部队一事,衣吉民让张德义转告方本壮,因我军准备挥师南下,眼下一时抽不出干部来,人民解放军的千军万马,正汇集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向南挺进,解放全中国势在必行。起义部队仍由方本壮、张德义自行掌握,起义前及时联系通报,解放军将派部队及时接应。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周密细致,可以说是稳扎稳打胜券在握。
火盆里偶尔爆出的火星,打破了寒夜的沉寂。
会谈整整进行了一夜,火盆中的木炭在不断地添加着,给人增加些许暖意。不知不觉中鸡又叫了。
翌日晨,张德义告别了衣吉民等中共青岛市委社会组领导人,返回驻防地准备起义事宜。
仍由交通员衣桂荣护送出解放区。
三、急中急胜利投奔解放区一路顺风。
张德义安全地返回了纸房村。
为避人耳目,方本壮亲自驾驶军用吉普车与张德义一起来到了即墨县城。
即墨,是一座历史古城,始建于春秋战国之际。古即墨邑辖境包括今之即墨、平度、莱西、海阳及青岛市区的广大地区,它是齐国东部的经济文化中心。当年用单火牛阵大破燕军的壮举,更使即墨扬名古今。它南对崂山,东濒黄海,扼胶东半岛陆路交通要冲,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境内山川秀丽阡陌纵横,古迹四布文物丰富。
可此时方本壮与张德义却顾不上陶醉古城的容貌秀色,假借“过烟瘾”,走进一家鸦片烟馆。要了个单间,仰卧在烟榻上,手持着却是不点“泡”的烟枪,这只是一种摆设,做做样子掩人耳目。其实,他们两人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密谈张德义此次南村之行的情况汇报和衣吉民的有关指示,然后对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做具体的安排。
尽管,方本壮与张德义是悄然来到即墨城的,行踪中不露声色,但这次他们是驾车而来,也算是一次小小的失误。烟馆门外,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们的吉普车。
国民党陆军三十二军新闻处处长,外号“郑瞎子”,是一个死硬反动的军统头目,最近听了七五四团新闻室主任徐继礼的情报说:方本壮近来与其表兄接触频繁,有通共的嫌疑。“郑瞎子”听说后,立即引起了警觉,他吩咐手下的军统特务们,密切注视方本壮的动向,以便捕捉一条大鱼。这是件一箭双雕的好事,既可向上司请功邀赏,又为自己往上爬搭起台阶。他的人生哲学就是用别人的血换取自己的官,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今天一大早,“郑瞎子”接到了徐继礼的电话,说方本壮驾车出去了,有可能是去了即墨。他放下电话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他亲自出马,就是想弄清楚方本壮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这年头,人心难测啊!他在即墨城里转了一圈,看到了方本壮停在烟馆门外的军用吉普车,顿时眼睛一亮,便派人远远地监视起来。
方本壮此次来即墨是专为听取张德义南村之行的汇报,所以没敢惊动任何人,而选择了烟馆为会谈地点这种最佳去处。两人都是国民党校官的身份,自然也没有人敢来打搅,更不会有人来过问你是否是真过烟瘾还是假过烟瘾这码子闲事了。
越是这种地方越是最安全。
但他们两人都疏忽了一件事,那就是停在烟馆门外的那辆扎眼的军用吉普车,那么大一个目标,难免引起人们的注意,驻防即墨城的国民党三十二军二五五师七六五团团长季晓峰也注意上了这辆车。
生活中往往会出现若干种巧合,有些巧合的出现就像是上苍安排的一样天衣无缝。“郑瞎子”和季晓峰同时注意上了方本壮的军用吉普车也是一种巧合,这种巧合又无形中弥补了方本壮的这次小小失误。
当方本壮与张德义走出烟馆时,迎面碰上了季晓峰的勤务兵举手向他们敬礼说:“报告方团长,我们团长有请。”
他们被请到了七六五团团部小憩。
季晓峰见到方本壮与张德义十分热情,寒暄之际,“郑瞎子”从外面也突然闯了进来,冲方本壮装出一副亲热的样子,似笑非笑地说:“啊,想不到季团长这里有稀客光临,方团长何来雅兴,能从繁忙军务中光临此处消闲?”
这不阴不阳软中带硬话中有话的口气,给本来融洽的气氛带来丝丝冷飕飕的凉气。
说起这“郑瞎子”,其实并不瞎,此刻,他的一对小眼睛正透过金丝边眼镜乜斜着盯住方本壮和张德义,手中在不停地摇晃着白手套,脸上露出诡秘的神情。这是个十分难对付的角色,他那双眼睛的背后,似乎总隐藏着一种阴险与奸诈。
“是季团长请我们来的,请问郑处长又何故光临呢?大概也是从繁忙的军务中被季团长请来的了,总不至于不请自到吧?”
方本壮以毒攻毒,既不动声色又没好气地回敬着。这种硬碰硬的做法让“郑瞎子”讨了个没趣。为了能让自己有个台阶下,忙找了个借口说:“哪里,哪里,我是汽车坏了,想顺便搭乘方团长的车回军部去。这不,沾光了。”
“好说,好说,此乃小事一桩。”
方本壮虽不愿搭理他,可又不好硬去得罪他,明知他是借口,也满口应允下来。
气氛缓解下来后,大家一顿神聊,没有主题、正题,全是逢场做戏,一切不着边际。对当前事局,谁都避而不谈,怕一旦触雷,避之不及伤及自身。所以,一番海阔天空之后,却全都是废话。约摸太阳偏西时分,方本壮起身向季晓峰告辞。
方本壮、张德义及“郑瞎子”同乘一车离开了即墨。
军用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郑瞎子”似乎对这种颠簸满不在乎。一路上,他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一会儿吹嘘青岛有美国盟军,解放军不敢进攻;一会儿又大谈国军反攻指日可待,共产党根本没有能力过江云云。言下似有所指,暗藏着玄机。
方本壮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胡说八道,表面上是在全神贯注地开车,可心里直犯寻思:为什么会和“郑瞎子”这个狗特务不期而遇?难道起义行动让他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如果仅是不期而遇,虚惊一场倒也无妨;倘若是起义行动败露,事关重大后患无穷。越想心里越乱,越乱越觉得“郑瞎子”行迹可疑,他在迅速地清理着脑子里纷乱的思绪,他清醒而又理智地告诉自己,越在这起义前的关键时刻,越要准备应付一切突发事件,稍有不慎,将会功亏一篑。
方本壮把“郑瞎子”这条老狐狸送回军部后,车没停留就急匆匆赶回了自己的驻扎地——纸房村。
吃罢晚饭,他总感到心里有事放不下,想找张德义再合计合计,一旦万一情况有变,好有个应急措施,免得仓促应变时乱中出错,打乱起义的计划。
还未等方本壮出屋,张德义神色紧张地闯进屋来,气喘吁吁地说:“团长,我刚刚听说你已调任军部副参谋长了,新任团长明日到职,这里边会不会有鬼呢?”
“当真?”
“这事还能儿戏!”
天有不测风云。
不该出现的事果然发生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尽管事先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仍出乎方本壮的意料。
方本壮两道浓眉像乌云一样聚拢。这是削夺兵权!他明白,如果接受新职,去军部上任,就意味着失掉了他对七五四团的直接指挥权,起义将变成一句空话;若坚辞新职拒绝上任,则会引起更大的怀疑,无异于坐等待毙。联想到白天与“郑瞎子”的斗智,证实了决非是巧合,说明上峰对自己已有所猜疑了。这一手也真够歹毒的。
想到此,他转身对张德义说:“看来,他们是要硬逼我们上梁山了。马上与南村方面联系是来不及了,对出现的新情况,只能靠我们自己随机应变地进行处置了。我建议提前起义,今晚就把队伍拉出去,不然的话,起义有可能泡汤。你看呢?”
“我听大哥的,没二话说。”
“那好,说干就干。”
张德义完全同意提前起义的决定,一拍即合,事情逼到这份上,把队伍拉出去为上策。同时他也非常了解方本壮那种非经深思熟虑决不草率行事的性格,这也是他愿意与他一同投奔解放区的前提。
火烧眉毛,急!急!急!!!
为了确保起义成功,避免发生意外与大的牺牲,方本壮当即与张德义迅速交换了意见,冷静地分析了起义后可能出现的复杂情况,以及各种利弊因素。
不利的因素大体分为四点:
一、由于情况突变,无法通知解放军,起义后将得不到解放军的接应。
二、七五四团处在三十二军防区的核心部位,距军部、师部分别为八华里和三华里,周围还有两个师一个团的作战部队,一旦行动暴露便会陷入四面受敌的险境。
三、从纸房村到解放区的最近距离是七十华里,用最快的夜行军速度行进需要九个小时,抢在天亮前很难抵达。
四、起义前的准备工作还处于秘密状态,全团官兵的思想尚未统一,特别是团部新闻室主任、干事均系特务,新近调入的两个营长原系整编七十四师残存者,都是反动的死硬分子,难以控制。
有利的方面也不小,比如七五四团的装备较好,除步枪外,均为美式武器,部队有较强的战斗力,而且大部分官兵都是方本壮的老部下,便于指挥。官兵多数为胶东人,不同程度上都存在着不愿南撤的情绪,故土难离的情绪在此时此刻就显得尤为重要,易于统一思想。更重要的是,大多数官兵长期驻防青岛地区,熟悉地理地形的环境特点,习惯于夜行军,因而,队伍拉出去后,行军的速度可以加快,天亮前走出敌人控制区是有可能的。话说回来,起义是正义之举,人心所向一呼百应的事,只要行动迅速方法得当,不利因素也可以转化,除极少数死心塌地的反革命外,谁还愿为一个快倒台的蒋家王朝卖命呢?
经过这番仔细分析,更加坚定了方本壮和张德义提前举行起义的决心。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钟表的时针已指向晚上9点钟,时间显得比什么都珍贵,刻不容缓,立即行动。
方本壮一丝不乱地做着起义前的准备工作,他首先把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三营营长丁友孚找来,因为平时都互相信任,所以在这非常时刻也就毫不隐瞒地将起义的决定告诉了他。丁友孚当即将胸脯一拍,毫不迟疑地说:“团长,我跟你干!你就下命令吧,你指向哪,我就打向哪!”
“好,你立即带领三营出发,作为全团开拔解放区的前卫。”
“是!”
“记住,公开的命令是,有人数不详的共军窜到即墨城南地区,我团奉命出击。”
“是!”
“力争不暴露真实意图,如有人拦截,坚决还击!”
“是!”
丁友孚接受任务走了。
方本壮接着又将团部连、炮兵连、通讯连、卫生连、运输连等五个直属连的连长和已被撤职尚未离队的二营营长于成志及军需主任、副官等人叫到团部,郑重宣布了起义决定。
这些人大多数都是跟随方本壮多年的老部下,都拿方本壮当自己的大哥看,彼此间很讲义气,又都不同程度上对国民党失去了信心,对当前的时局表示担忧。方本壮开门见山,讲了今晚将队伍拉出去投奔共产党解放军的决定,有的人虽然对方本壮的决定感到突然,但没有人表示反对。
方本壮见大伙均表示赞成,接着说:“弟兄们,既然大家愿跟我方某干,下面我郑重宣布起义决定,违抗者,按军法从事。”
他将预先同张德义商量好了的方案进行了起义部署,卫生连连长房会卿带人负责看押团部新闻室主任徐继礼、姓郑的干事和一营长胡励崇、新到任的二营长等死硬分子,不能让他们知道部队开拔的真实目的,如果他们反抗,即行处决。通讯连在部队行动后负责切断所有同外界联络的通讯线路;军需主任吴宝珩、副官薛杰臣携带五百元美金连夜驾车赶回青岛市区内,通知安顿军官眷属到安全地带,以免国民党对起义军官眷属下毒手。
接受任务的军官马上分头行动。
一切安排就绪后,方本壮命令全团官兵轻装紧急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