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遵,是鸦片战争时抗英名将林则徐的侄孙。在祖辈爱国主义思想的熏陶下,他在少年时代就怀抱着“海军救国”的志愿,考进了烟台海军学校。1928年毕业后,到英国留学。1939年,他又到德国接收潜艇兼管在德国的海军留学生。这时,日本的铁蹄正践踏着祖国的山河。
德国和日本同属轴心国,林遵一再要求回国参加抗日。林遵回国后,被调到皖南布雷队任大队长,经常深入敌后,在长江中游布雷袭击敌舰。1945年,林遵被派往华盛顿,担任中国驻美国大使馆上校副武官。1946年初,在“八舰”转入美国设在古马的关塔那摩基地进行战术科目训练时,林遵被调任国民党海军驻美国舰队指挥官,率领军舰回国。
一、“永嘉”斗争
4月23日上午8时许,第二舰队的舰长们陆续走进“永嘉”舰的临时作为司令室的舰长住舱。会议由“惠安”舰长吴建安主持。他宣布会议开始后,林遵接着发言。他首先描绘会见张世希和桂永清时,所见的国民党军大小头目仓皇逃跑的狼狈相,暗示大家,树倒猢狲散,国民党大势已去,谁也无力挽回。接着林遵又宣读了桂永清那封严厉的、带着威胁口吻的亲笔信。
“总座亲口许可我,如果能把舰队带到上海,那怕只剩一艘舰,也要报请总裁任命我为海军中将副总司令,并颁给我以最高的奖赏‘青天白日勋章’”。林遵如实告诉大家:
“但是形势是危急的。目前江阴要塞已经易手,三江营和仪征一带,共军又布有重炮控制江面。但航道狭窄,容易被打中,下驶势必造成重大伤亡。同时,两岸城乡也将无辜受灾。所以,我一再恳请总座上舰指挥,但桂总司令执意不肯,说要坐飞机走。随后我又请‘总部’周参谋长和作战署王署长上舰协助,也都遭拒绝。因为这件事关系到我舰队一千多官兵的安危,所以诸位来慎重研究一下能不能下去和怎样下去的问题。”
会场一片沉寂。突然,值更官报告:上游又有4艘军舰下驶。大家出去眺望,有的舰长高兴得跳了起来。原来是驻安庆的“江犀”、“吉安”、“联光”和“永定”等四舰。
“江犀”并拖着“联光”,正狼狈地驶进锚地。林遵心中也格外高兴,因为新来的军舰中,“江犀”舰长已向他表示过支持,而且他是马尾海校毕业的,不是福建人,不但在马尾系中有一定的影响,对其他派系也有一定的影响。“联光”舰长家在南京,愿留的可能性也很大,这么一来,在舰长们中的力量对比基本上成了均衡的形势。
新来的四位舰长到齐后,林遵又把刚才的发言重复了一遍。话音刚落,吴建安就慷慨激昂地发表了长篇大论:
“我认为,现在讨论如何下去是不恰当的。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反正都是中国人。中国人打中国人总是不应该。我们应当把军舰交给人民,退出党派之争,接受中共提出的‘和平协定’的条款,和平统一救中国。内战再继续下去与己与国都不利。况且,今天还有舟山,上海可退,明天就剩下台湾孤岛了。到那时想进不能进,要退也无路可退。悔之晚矣!”
紧跟在吴建安后面发言的是“永安”舰长刘德凯。刘是靠拢桂永清的,但是由于这次在下驶中受到解放军炮火的教训,所以情不自禁地悲愤陈词,他说:“背离国民党在良心上是说不过去的,可是目前的形势以及国民党的贫污腐化确实使人痛心。我舰从安庆下驶,途中挨了好几炮。有一炮打中驾驶台,伤了几个人,伤员没有药敷,痛得鬼哭神嚎,怎不叫人寒心!这次到上海把舰交给他们,坚决不干海军了。”
刘德凯越说越伤心,竟然声泪俱下号哭起来。他虽说的是要去上海,但他的发言却触到很多舰长的痛处,勾起了大家对国民党、桂永清的怨恨。
“联光”舰长郭秉衡悲愤地说,“国民党太对不起人了,把我们丢在上面(指安庆),桂永清自己却挟着姨太太坐飞机逃跑了,不管我们的死活。要不是林司令给我们去电报,至今我们还可能在那里挨炮弹!不管别人走不走,反正我不再给国民党卖命了!”
接着,又有几位舰长发言,他们都列举了许多国民党大官不关心部下的例子,愤怒痛斥桂永清。会场情绪十分高昂。
就在这时候,“兴安”舰长刘宜敏却唱起反调来,他说:“现在应当讨论怎样下去,而不应当讨论是否下去的问题。……”
刘宜敏的话刚开头,那位被林遵甩在“惠安”舰的杨指导官不知什么时候也跑到“永嘉”舰来。他想挤进会场,但那不及10平方米的舱室已挤得满满的,没有他立足的位置。
他只得在门口嚷道:“林司令,值此国家存亡的关头,我辈军人务要取义成仁效忠党国,万万不可计议是否下去,而应认真讨论如何下去的问题。”林遵轻蔑地瞧他一眼,有些舰长也愤怒地瞪着他。这位杨指导官,站了一会儿,自觉没趣,就灰溜溜地走了。
“永修”舰长桂宗炎也趁势嚷了起来:“我们都是国民党培养出来的,理应忠党爱国,值此国难当头,本当不畏艰险,为国效劳。而现在寸功未立却弃义投敌,良心上是说不过去的。‘忠臣不事二主’。我们投共就是叛国,就是不仁不义,国人将骂我们是‘历史的罪人’,我们的后代将责备我们贪生怕死。而共产党会怎样对待我们,我们是不知道的。况且我们的家眷又多在上海,岂能抛妻弃孥不回去?我认为凭我们的实力是能够冲杀下去的。”桂宗炎的话句句抓住要害。当时,正统观念,家庭观念在与会人的心中都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对共产党大家都缺乏正确的认识;而且,大部分舰艇凭他们的火力和机动性能确是能够闯过重重关口冲下去。因此会场出现了暂时的沉默。
“江犀”舰长张家宝思路敏捷,很快地反驳说:“不错,我们是国民党培养出来的,但我们已为他们拼死拚活地卖过命,而现在是国民党负了我们,他们丢下我们逃跑了。
国民党之所以有今日,乃是其自作自受。他们发动内战,打了这么多年,弄得国困民穷。我们不应当为他们再打下去了。这些舰艇虽然破烂不堪,但毕竟是民脂民膏,我们要把它交还给人民。我们应当为自己,为我们的子孙后代,为四万万中国人寻个出路!”
“永绥”舰长邵仑,趁热打铁,大声说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现在共产党是人心所向,投向人民是大势所趋。我们寻找的出路只有这一条,逃到台湾去只是死路一条。”
邵仑的话音刚落,“太原”舰长陈务笃就慷慨陈词,滔滔地说:“国民党老爷们平时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花天酒地,无恶不作,置国家的存亡于不顾,使千百万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党’我们应该对它‘忠’吗?
蒋介石统治中国二十多年,弄得民不聊生,朝不保夕,而那些达官显贵却在‘洋大人’的卵翼下贪污腐化,骄奢淫逸。
这样的‘国’我们应当对它‘爱’吗?挑起内战的是他们,祸国殃民的是他们,所谓‘不仁不义’正是他们……。至于‘历史罪人’的问题,海军史上,调转炮口的事,古今中外不乏先例。北洋海军的‘海圻’、‘海琛’等舰在武昌革命时曾调转炮口,叛变了清廷,并没有人说他们是历史的罪人!俄国海军巡洋舰‘阿芙乐尔’号举行起义,炮轰冬宫,宣告了俄国革命走向胜利,他们名标史册,万古流芳,又有谁会说他们是历史的罪人?!还有,交军舰是不是当俘虏的问题。根据中共毛主席、朱总司令给中国人民解放军向全国进军的命令,我们可以和傅作义一样,和解放军局部言和,接受改编。愿意干海军,改编后继续干。共产党得了天下,总要建设海军,建设海军需要人才,他们不会抛弃我们。不想干海军,交了军舰去干商船。反正我们有技术,会开船,干商船一样可以为国效劳。”
一个接着一个的发言,把反对派的论点驳得体无完肤。
但桂宗炎和“永绩”舰长陈清生、“武陵”舰长刘征又提出新的论点。他们说:眼看第三次世界大战很快就会打起来,苏联一定打不过美国。共产党投靠苏联,我们投靠共产党没有出路;另外,苏联海军比不上美国,中国要建设海军只能靠美国。在座的舰长、队长中,崇美、恐美思想根深蒂固的人较多,因此他们的话影响较大,有的觉得有远见、有道理。虽然有人发言进行驳斥,但都没有力量。林遵看到情况不妙,急忙宣布暂时休会。
林遵利用休息时间,同邵仑、吴建安、张家宝交换意见,决定分头对反对起义的舰长们做工作。并叫郭秉衡试探一下“永嘉”舰长陈庆堑的态度。林遵对刘宜敏说:“别的舰都好走,只是你们‘兴安’舰目标大,速度又慢,我看还是留下好。”说也奇怪,那些反对派大都一反常态,表示支持起义。刘宜敏表示:“听司令的话,司令要怎么做,我就怎么做。”陈庆、陈清生和刘征也都表示,听从司令的意见。只有桂宗炎不肯表态。从事态发展的情况来看,可能他们已暗地里碰过头,作出了“光棍不吃眼前亏”的决定,暂时缓冲一下,徐图后举。后来有材料反映,会后有几位舰长确曾到另一“永”字号舰上开过小会。
继续开会时,主张下去的人气焰没有那么嚣张了。但有几个舰长提出一些与自己切身利益有关的具体问题,如“投降共产党,当俘虏没有自由”,“家眷在上海不能抛下妻孥不顾”,等等。有的还异想天开地建议把军舰开到别国港口去自谋生路。
林遵听了,语重心长地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国那有家?我们留下来是为了救国,个人的事情不能想得过多。”
至此,林遵基本上已稳住了会场内的气氛,但是会场外却渐渐地动荡起来。原来,开会时间长了,“永修”、“永定”、“兴安”等舰的一些军官纷纷上“永嘉”来接舰长。
戴熙愉知道这些人多数是原来“八舰”的士兵,是回国后受桂永清提拔重用的青年军官。显然,他们是怕舰长被扣压而来“保驾”的。戴十分警觉地会内会外来回应付和安抚这些人。他自会议开始以来一直谨慎地以参谋的身份参加会议,本不打算发言。但在这种情况下他认为,时机已基本成熟,再在具体问题上纠缠不休可能会节外生枝,出现反复。尤其值得担心的是,要是那些军官冲进会场参加辩论,起义的大计势必功亏一篑。
“我们留下来不走,保存住舰队,就象傅作义将军接受改编,保存北平城一样,是一个起义举动。”戴熙愉站起来,说:“从收听新华社广播的消息来看,共产党十分优待起义人员。‘黄安’号和‘重庆’号以及陆军各起义部队都受到热烈的欢迎。我们用不着担心。现在大多数舰长、队长都有留下来的愿望,我建议来一个不记名投票,以作最后决定,不知是否可行?”
这个建议立即被多数与会人员所接受。林遵请16名舰长参加投票。方式是赞成的写“1”,不赞成的写“2”,都不签名。投票的结果;8票赞成,2票反对,6票弃权。
林遵十分高兴,但仍保持他一向谦虚的态度说:“从投票的结果来看,大多数舰长是愿意留下来的。而且,刚才我和几位有异议的舰长交谈过,他们也表示愿意跟我同进退。
所以现在就决定不走了。当然,这是决定在座诸君和各舰官兵前途命运的大事,我绝不勉强。假如哪位现在还想走,我们决不阻拦。”
接着,林遵又逐个征询到会人员,都表示没有意见后,才最后下定起义决心。这时是1949年4月23日15时30分。
在散会前林遵布置了三项工作:
1、请吴建安和张家宝舰长共同草拟与解放军驻浦口部队联络的信。由“惠安”舰派人送去;
2、各舰暂时不要中断与“海总部”的无线电联系;
3、各舰靠近岸边锚泊以便舰员上岸防空。
这时指导官杨周熙又跑到司令室门口,高声嚷道:“林司令,我放弃原来的意见,赞成你们起义!”
二、浦口接头
散会后,吴建安担心林遵的安全,建议他回“惠安”。
林遵因为几夜没有睡,22日清晨以来几乎没有合过眼,这时,松了一口气,觉得十分疲乏。他说:“让我休息一会儿再说吧。”一躺下就睡着了。
就在林遵睡觉的时候,在“大官厅”(军官会议室)里,七、八个军官情绪激昂,正在嚷嚷着。
“走不走?”
“为什么不走?”
“不走我们就……”
林遵听到报告,感到“永嘉”靠不住,立即命令信号兵发出信号,悄悄调来一艘炮艇,不辞而别,回到“惠安”舰。
黄昏时分,林遵又听到报告,“永嘉”舰挂起了起锚信号,并站了炮位,炮口对准“惠安”舰。多数舰艇也很快地复挂了信号,也站了炮位。林遵大吃一惊,忽地站了起来,又茫然坐在床上。过了一会,林遵走上指挥台,只见“永嘉”在前,“永修”、“永定”后随,其他各舰有的正在起锚;有的正在调头;只有“江犀”,“联光”和“太原”未动。
林遵顿足捶胸,自言自语:“他们嘴上说听从我的指挥,原来是在麻痹我。这下完了,有何面目去见党代表!”
吴建安暴跳如雷,嚷道;“发出战斗警报,开炮打叛舰!”
林遵急忙止住,说:“不可以!我们要坚持搞不流血斗争。”
戴熙愉痛苦地走上前,说:“司令,这是我的过失。离开‘永嘉’后,我没有命令他们降下‘司令旗’(少将旗);
上了“惠安”也没有通知他们升起‘司令旗’。可能有很多舰长还以为司令在‘永嘉’舰,所以盲目跟他们跑。最好打开报话机,请司令亲自喊话把他们叫回来。”
这时,张家宝和郭秉衡已登上“惠安”,接着陈务笃也上了舰。他们都不同意开炮,而主张喊话。
陈务笃说:“‘楚同’、‘安东’用的是指挥区频率,由我来喊,其他舰请司令喊。”
林遵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一面命令陈务笃火速回舰呼叫“楚同”、“安东”,一面命令舰上打开报话机,叫通各舰,他亲自喊话:
“各舰听令:我是林遵,我是林遵,我现在‘惠安’舰,请不要误会,立即回原锚地抛锚!”
果然,“永绥”、“楚同”,“安东”和“美盛”等舰先后回到了锚地;“吉安”舰当时锚已离地,因为轮机长林则棠谎报主机故障才重新抛锚。下驶的计有“永嘉”、“永修”、“永定”、“武陵”、“美亨”、“永绩”和“兴安”等7艘军舰。“兴安”逃到江阴附近被我军炮火击中后搁浅;“永绩”也在那附近,因惊慌失措而搁浅。两舰均被我军俘获。
一场风波过去,但大家的心总是平静不下。张家宝、郭秉衡、陈务笃等人主动来到“惠安”舰。林遵、吴建安跟他们一起焦急地等待浦口解放军派人来联络。可是等了又等,连一点信息也没有。
林遵对吴建安说:“你去查一查,送信的勤务兵回来没有?”
吴建安一查,气呼呼地回来说:“送信的勤务兵被反对起义的士兵暗地扣留了,根本就没有去!”
消息传出,舰长们先后都来到旗舰。他们说了很多埋怨的话:走又不想走,联系又联不上,今晚“永嘉”等舰回到上海,桂永清得悉我们已经起义,明天可能就会派飞机来炸;解放军又不知道我们已经起义,渡江时可能要调炮兵来轰我们。“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他们纷纷要求派军官去浦口联系。
“派谁去呢?”林遵心想,“天断黑之后,解放军可能要渡江,这时派人乘炮艇去浦口联络,在纷乱中,可能受南北两岸炮火的夹击和渡江部队的袭击,十分危险,派谁去都于心不忍。”
“好吧!”林遵下令:“马上调艘炮艇来!”
“谁去?”舰长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自已去。”林遵坚定地答复。
大家听了都感到惊愕,面面相觑。戴熙愉心中十分不安,他想:“我身为林司令的参谋,怎能不顾司令的安危。
为了使长期以来苦心经营的起义大事不致功亏一篑,自己去江北一趟完全是责无旁贷的,岂能畏缩不前?何况,自己已经知道这事早已和地下党取得联系,约定了联络信号,即使遇到情况,也可能化险为夷。”因此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