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庐隐作品集(1)(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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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秦教授的失败(1)

凝墨般的天容,罩住了大地上的一切,六角结晶的白色雪花,在院子里纷纷飘舞,坐在长方式画桌旁的少年,向他的同伴说:“佐之!明天的演讲会怎样?”

佐之——一个细高身材的少年,放下手里的笔,伸了伸腰,拾起烟盘里半截的烟头,吸了两口,慢慢站了起来道:“待我看看天色。”他走到窗前,把白纱窗幔掀开,望见天空阴霾四布,西北方的乌云,一朵朵涌上来,因向那少年道:“平智!看这天色,恐怕一时是不能晴呢!……你知道明天讲演是什么题目?”

佐之从左边小衣袋里,摸出一张的通告来,看了看道:

“《未来的新中国》,很新鲜的题目呵!”平智含笑接着说:“我想无论什么天气,都要去听听才好。”

“是的!我也这么打算。听说这位教授,从国外归来不久,学问很着实呢!”

“其实怎么样,谁能知道呢?……且等听完明天的演讲再说吧!”

雪花直飞落了一夜,早晨又起了西北风。佐之和平智鼓着勇气从温暖的被窝里坐了起来,顿觉得一阵寒气扑到脸上,但时候已经很迟了。他们急忙收拾着,奔讲演的地方去。

会场设在一个大学校的礼堂里。他们进去时,已经看见几个大学生先在那里了。他们靠近火炉坐下,又见许多学生,都呵着冷气,缩着脖颈陆续地进来。

“今天是谁讲演?”一个脸上有麻子的大学生,问站在讲坛旁边的速记生道。

“你不知道吗?……就是最热心改革中国腐败家庭的秦元素教授呵!”

他很起劲地回答,并且又接着说:“可惜今天天气太坏了,又是风又是雪,听讲的人,一定要减少许多呢!”他说着,一枝秃头的铅笔,已被他削得很尖了。他把笔放在速记桌上,很兴奋地坐在那张黄色漆的椅子上,侧转身体,含笑望着从门外进来的听众。

忽然“当,当,当”,壁上的钟接连响了九下,听众嘈杂的哗笑立刻静止了,背后很均齐的脚步声向前来了。听众回转头去,看见大学的校长,陪着一位穿西服的青年,向讲坛这边走,大家便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那秦教授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一阵鼓掌声,那位大学校长,摸着他下额的短须,上了讲台,向听众介绍了一番,然后秦教授才开始他的演说:

“……未来的新中国,绝不是祖父和父亲的所有品,当然不是他们的责任,老中国的溃烂,从许多祖父、父亲的身上发现了:他们要吸鸦片烟,要讨小老婆,要玩视女人,更要得不正当的财帛……”

“啪!啪!啪!”听众的掌声雷动。秦教授脸上露出悲凉激昂的神色,正预备更痛切的讲下去,忽听后面一片怒詈的声音,隐约道:“混账的畜生,连你老子都有不是了!真正岂有此理!”

听众都惊骇地站了起来。“嘘嘘”的声音,和骚搅的鼓掌哗笑声,顿时乱了会场的秩序。

秦教授脸上现着沮丧的颜色,但仍极力镇定着,接着讲下去,而一朵疑云横梗在听众的心里,有的窃窃私议,有的仰头凝想。秦教授勉强敷衍完了,带着很抱歉的神色下了讲坛,听众也都一哄而散。

秦教授回到公寓里,独自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或者将有一天,被这重担压死。……但是世界上的事大都如此,也愁不了许多。……他想到这里,便在书架上,拿下几本书来,预备明天上课时的参考。他正转身坐下的时候,忽听见门口有人敲门。他高声问道:“哪一位?请进来吧。”“呀”的一声门开了,走进两个少年人来。秦教授让他们坐下,细看这两个人面貌很熟,大约总是本校的学生,不过姓名却忘记了。这时坐在上首椅子,高身材的少年,对他同来的那一个少年道:“平智,我们可以把我们的问题讲出来,请秦教授的指教吧?”秦教授听如此说,陡然想起那少年是汪平智,因问道:“汪君,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我们今天听了先生的讲演,使我们感动极深,觉得新中国的产生,真仿佛在荆棘丛中,寻找美丽芳馨的花朵,实在困难得很……谈到中国家庭的腐败真觉得伤心,尤其身受这种苦楚的人……”

秦教授听到这里,沉默的神情忽然变了,很注意地道:“哦!

你的家庭也是如此吗?”

汪平智叹了一声,指着坐在他旁边的同伴道:“夏佐之君常到舍下,一切情形都很清楚的。我父亲不只抽鸦片烟,而且娶小老婆,包揽地方讼诉的事情,不应得的财帛,不知得多少……记得有一次我正坐在家里发闷,忽见我父亲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这种笑容,真仿佛是阴霾里的一线阳光,不是轻易看得见的。当时我们都觉得这笑的奇怪,因问他从哪里来,他立时板起面孔,很得意地对我们兄弟说道:‘你们来!我告诉你们,在外头作事,要得便宜,不能没有技巧,……最要紧的是随机应变,像你们那种直肠向人,怎么能不吃亏?我告诉你们,现在的世界,老实人是没饭吃的。你们看田厅长,能有现在的阔气,不是全凭他善于迎合上司的心意吗?前天他托我替他买了两千元钱的大土,送给他的上司,听说目下就要派他兼办某制造局的总办呢!眼看着步步青云,哪一个人不羡慕和奉承他呢!

你们若不懂得这些大道理,只好潦倒一生了!……’当时我们听完这些话,虽不敢回答什么,但我心里真是又惭愧,又难受,心想作父亲的如此教训孩子,国家安有健全的国民?我们幸而一向都在学校里,一灵未泯,不然我们的前途还有可说的吗?我几次想起来反抗,但因为他是我的父亲,终隐忍到今日,而今日听了教授的讲演,坚定了我反抗的决心,不过应用何种方法呢?……”

秦教授这时沉沉地默想着,正要回答汪平智的话,忽然听差拿进一封快信来,便忙着打了图章,拆开信看。汪平智和夏佐之见他有事便辞了出来。秦教授站了起来说:“对不住呵!我现在没有工夫答复,请改日再来谈吧!”

他们走后,秦教授看完信,没精打采地坐在躺椅上,约过了五分钟,他将桌上的叫人铃按了两下,一个肥胖圆脸的校役走进来问道:“秦先生,您叫我吗?”

秦教授因指着桌底下的一个皮包说:“你把这书包里的书放在书架上,把我随穿的衣服放在里头,我明天要乘七点钟的早车到天津去。”

正在这个时候,秦教授的朋友张元生来了。一进门看见地下的皮包,便问道:“又预备到什么地方去?……我们筹划的改造社,要从速进行才好。我才从振义那里来,他叫我通知你明天下午一点钟在他家里开讨论会,……你能到吗?”

秦教授嗫嚅着道:“恐怕明天不能到会,家里有点要紧的事,势不能不回去。……那么请你做个代表吧!……”

“你们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呢?……”

“没什么事,天下哪有不了的事。好吧!我们还是谈谈会里的事情吧!你已同叔文接头过吗?我想具体的办法,不外定期出杂志和讲演,总是以改换空气为第一步。”

“哦!你今天讲演着来吗?为什么没通知我?”元生陡然这么问着。

“讲过了,因为是临时决定的,所以没来得及通知你,你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还听见别的话吗?”秦教授这时面色微微有些惨沮似的,只低着头,待元生的答复。

“这消息是从叔文那里来的,并且他还告诉我,当你讲的中间,后面有一个人发神经病,搅乱了会场的秩序。你很不高兴……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不曾看清楚,因为当时听众都站起来,所以把那个人遮住了。”

“世界上只有犯神经病的人,是无法制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