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庐隐作品集(1)(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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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曼丽(2)

他们派我充妇女部的干事,每天我总照法定时间到办公室。我们妇女部的部长,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身体很魁伟,常穿一套棕色的军服,将头发剪得和男人一样,走起路来,腰干也能笔直,神态也不错;只可惜一双受过摧残,被解放的脚,是支不起上体的魁伟:虽是皮鞋作得很宽大,很充得过去,不过走路的时候,还免不了袅娜的神态,这一来可就成了三不象了。更足使人注意的,是她那如宏钟的喉音,她真喜欢演说,我们在办公处最重要的公事,大概就是听她的演说了……真的,她的口才不算坏,尤其使人动听的是那一句:“我们的同志们”真叫得亲热!但我有时听了有些不自在……这许是我的偏见,我不惯作革命党,没有受过好训练——我缺乏她那种自满的英雄气概,——我总觉得我所想望的革命不是这么回事!

现在中国的情形,是十三分的复杂,比乱麻还难清理。我们现在是要作剔清整理的革命工作,每一个革命分子,以我的理想至少要镇天的工作——但是这里的情形,绝不是如此。部长专喜欢高谈阔论,其他的干事员写情书的依然写情书,讲恋爱的照样讲恋爱,大家都仿佛天下指日可定,自己将来都是革命元勋,作官发财,高车驷马,都是意中事,意态骄逸,简直不可一世——这难道说也是全民所希冀的革命吗?唉!我真彷徨。

九月三日我近来精神真萎靡,我简直提不起兴味来,这里一切事情都叫我失望!

昨天杏农来说是芸泉就要到美国去,这真使我惊异,她的家境很穷困,怎么半年间忽然又有钱到美国了?后来问杏农才知道她作了半年妇女部的秘书,就发了六七千元的财呵!这话真使我惊倒了,一个小小的秘书,半年间就发了六七千元的财,那若果要是作省党部的秘书长,岂不可以发个几十万吗?这手腕真比从前的官僚还要厉害——可是他们都是为民众谋幸福的志士,他们莫非自己开采得无底的矿吗?……呵!真真令人不可思议呵!

沙姊有信来问我入党后的新生命,真惭愧,这里原来没有光大的新生命,军阀要钱,这里的人们也要钱;军阀吃鸦片,这里也时时有喷云吐雾的盛事。呵!腐朽!一切都是腐朽的……九月十日真是不可思议,在一个党部里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派别!昨天一天,我遇见三方面的人,对我疏通选举委员长的事。他们都称我作同志,可是三方面各有他们的意见,而且又是绝对不同的三种意见,这真叫我为难了,我到底是谁的同志呢?老实说吧,他们都是想膨胀自己的势力,那一个是为公忘私呢……并且又是一般只有盲目的热情的青年在那里把持一切……事前没有受过训练,唉!我不忍说——真有些倒行逆施,不顾民意的事情呢!

小珠今早很早跑来,告诉我前次派到C县作县知事的宏卿,在那边勒索民财,妄作威福,闹了许多笑话,真叫人听着难受。本来这些人,一点学识没有,他们的进党的目的,只在发财升官,一旦手握权柄,又怎免滥用?杏农的话真不错!他说:“我们革命应有步骤,第一步是要充分的预备,无论破坏方面,建设方面,都要有充足的人材准备,第二步才能去作破坏的工作,破坏以后立刻要有建设的人材收拾残局……”而现在的事情,可完全不对,破坏没人才,建设更没人才!所有的分子多半是为自己的衣饭而投机的,所以打下一个地盘以后,没有人去作新的建设!这是多么惨淡的前途呢,土墙固然不好,可是把土墙打破了,不去修砖墙,那还不如留着土墙,还成一个片断。唉!我们今天越说越悲观,难道中国只有这默淡的命运吗?

九月十五日今天这里起了一个大风潮……这才叫作丢人呢!

维春枪决了!因为他私吞了二万元的公款,被醒胡告发,但是醒胡同时却发了五十万的大财,据说维春在委员会里很有点势力!他是偏于右方的,当时惹起反对党的忌恨,要想法破坏他,后来知道醒胡和他极要好,因约醒胡探听他的私事,如果能够致维春的死命,就给他五十万元,后来醒胡果然探到维春私吞公款的事情,到总部告发了,就把维春枪决了。

这真象一段小说呢!革命党中的青年竟照样施行了。自从我得到这消息以后,一直懊恼,我真想离开这里呢!

下午到杏农那里,谈到这件事,他也很灰心,唉!这到处腐朽的国事,我真不知应当怎么办呢?

九月十七日这几天党里的一切事情更觉紊乱,昨夜我已经睡了,忽接到杏农的信,他说:

“这几天情势很坏,军长兵事失利,内部又起了极大的内讧——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某军长部下所用一般人,都是些没有实力的轻浮少年,可是割据和把持的本领均很强,使得一部分军官不愿意他们,要想反戈,某军长知道实在不可为了,他已决心不干,所以我们不能不准备走路……请你留意吧!”

唉!走路!我早就想走路,这地方越作越失望,再往下去我简直要因刺激而发狂了!

九月二十二日支党部几个重要的角色都跑尽了,我们无名小角也没什么人注意,还照旧在这里鬼混,但也就够狼狈了!有能力的都发了财,而我们却有断炊的恐慌,昨晚检点皮箧只剩两块钱。

早晨杏农来了,我们照吃了五毛钱一桌的饭,吃完饭,大家坐在屋里,皱着眉头相对。小珠忽然跑来,她依然兴高采烈,她一进门就嘻嘻哈哈的又说又笑,我们对她诉说窘状,她说:

“愁什么!我这里先给你们二十块,用完了再计较。”杏农才把心放下,于是我们暂且不愁饭吃,大家坐着谈些闲话,小珠对着我们笑道:“我告诉你们一件有趣的新闻:你们知道兰芬吗?她真算可以,她居然探听到敌党的一切秘密;自然兰芬那脸子长得漂亮,敌党的张某竟迷上她了!只顾讨兰芬的喜欢,早把别的事忘了……他们的经过真有趣,昨天听兰芬告诉我们,真把我笑死!前天不是星期吗?一早晨,张某就到兰芬那里,请兰芬去吃午饭,兰芬就答应了他。张某叫了一辆汽车,同兰芬到德昌饭店去。到了那里,时候还早,他们就拣了一间屋子坐下,张某就对兰芬表示好意,诉说他对兰芬的爱慕。兰芬笑道:‘我很希望我们作一个朋友,不过事实恐怕不能!你不能以坦白的心胸对我……’张某听了兰芬的话,又看了那漂亮的面孔,真的,他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她,就说道:‘兰芬,只要你真爱我,我什么都能为你牺牲,如果我死了,于你是有益的,我也可以照办。’兰芬就握住他的手说道,‘我真感激你待我的诚意,不过我这个人有些怪僻,除非你告诉我一点别人所听不到事情,那我就信了。’张某道:‘我什么事都可以告诉你,现我背我的生平你听,兰芬!那你相信我了吧!’兰芬说:‘你能将你们团体的秘密全对我说吗?……我本不当有这种要求,不过要求彼此了解起见,什么事不应当有掩饰呢!’张某简直迷昏了,他绝不想到兰芬的另有用意,他便把他的团体决议对付敌人种种方法告诉兰芬,以表示爱意……这真滑稽得可笑!”

小珠说得真高兴,可是我听了,心里很受感动,天下多少机密事是误在情感上呢!

十月一日在那紊乱的N城,厮守不出所以然来。今天我又回到了上海,早车到了这里,稍吃了些点心,我就去看朋友。走到黄浦滩,由不得想到前几个月和沙姊话别的情形,那时节是多么兴奋!多么自负!……唉!谁想到结果是这么狼狈。现在觉悟了,事业不但不是容易成功,便连从事事业的途径也是不易选择的呢!

回到上海——可是我的希望完全埋葬在N城的深土中,什么时候才能发芽蓬勃滋长,谁能知道?谁能预料呵?

十月五日我忽然患神经衰弱病,心悸胸闷,镇天生气,今天搬到医院里来。这医院是在城外,空气很好,而且四周围也很寂静。我睡在软铁丝的床上,身体很舒适了。可是我的病是在精神方面,身体越舒服暇预,我的心思越复杂,我细想两三个月的经历,好象毒蛇在我的心上盘咬!处处都是伤痕。唉!我不曾加入革命工作的时候,我的心田里,万丛荆棘的当中,还开着一朵鲜艳的紫罗兰花,予我以前途灿烂的希望。现在呢!紫罗兰萎谢了,只剩下刺人的荆棘,我竟没法子迈步呢?

十月七日两夜来,我只为已往的伤痕懊恼,我恨人类世界,如果我有能力,我一定要让它全个湮灭!……但是我有时并不这样想,上帝绝不这样安排的,世界上有大路,有小路,有走得通的路,有走不通的路,我并不曾都走遍,我怎么就绝望呢!我想我自己本没有下过探路的工夫,只闭着眼跟人家走,失败了!还不是自作自受吗?……奇怪,我自己转了我愤恨的念头,变为追悔时,我心头已萎的紫罗兰,似乎又在萌芽了,但是我从此不敢再随意的摧残了,……我病好以后,我要努力找那走得通的路,去寻求光明。

以前的闭眼所撞的伤痕,永远保持着吧!……曼丽的日记完了,我紧张的心弦也慢慢恢复了原状,那时夜漏已深,秋扇风摇,窗前枯藤,声更栗!彤芬也很觉得疲倦,我们暂且无言的各自睡了。我痴望今夜梦中能见到曼丽,细认她的心的创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