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呵!我近来竟简直忘记她是我的庶母了。还不只此,我觉得她还是十七八岁青春的处女呢。——她真是一朵美丽的玫瑰,我纵然因为找她,被刺刺伤了手,便是刺出了血,刺出了心窝里的血,我也绝不皱眉的。我只感谢上帝,助我成功,并且要热诚的祈祷了。
十月十二日今天我都在客厅看报,——她最喜欢看报上的文艺。今天看了一篇翻译的小说,是《玫瑰与夜莺》。她似解似不解,要我替她说明这里面的意思。后来她又问我,“西洋人为什么都喜欢红玫瑰?”我就将红玫瑰是象征爱情的话告诉她,并且又说:“西洋的青年,若爱一个少女,便要将顶艳丽的玫瑰送给那少女。”她听完,十分高兴道:“这倒有意思!到底她们外国人知道快活,中国人谁享过这种的幸福,只知道女儿大了,嫁了就完了,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得到这种好机会,我绝不能再轻易错过,我因鼓勇对她说:“你也喜欢红玫瑰吗?”她怔了一怔,含泪道:“我现在一切都完了!”
唉!我又没有勇气了!我真是不敢再说下去,倘若她怒了,我怎么办呢!当时我只默默不语,幸亏她似乎已经不想了,依旧拿起报纸来看。
午饭后父亲来了,坐在她的屋子里。我心里真不高兴,这固然是没理由,但我的确觉得她不是父亲的,她的心从来没给过父亲,这是我敢断定的。至于别的什么名义咧!……那本不是她的,父亲纵把得紧紧的也是没用。她是谁的呢?别人或者要说我狂了,诚然我是狂了,狂于爱恋,狂于自我呵!
睡觉前,我忽然想到我如果送她一束红玫瑰,不知道她怒我,还是感激我……或者也肯爱我?……我想象她抱着我赠她的那束红玫瑰,含笑用她红润的唇吻着,那我将要发狂了,我的心花将要尽量的开了。这种幸福便是用我的生命来换,我也一点不可惜呢!简直说,只要她说她爱我,我便立刻死在她的脚下,我也将含着欢欣的笑靥归去呢!
说起来,我真有些惭愧!我竟悄悄学写恋歌。我本没有文学的天才,我从来也不曾试写过。
今夜从十点钟写起,直写到十二点,可笑只写两行,一共不到十个字。我有点妒嫉那些诗人,他们要怎么写便怎么写,他们写得真巧妙;女人们读了,真会喜欢得流泪呢!——他们往往因此得到许多胜利。
我恨自己写不出,又妒诗人们写得出,他们不要悄悄地把恋歌送给她吧,徜若他们有了这机会,我一定失败了!……红玫瑰也没用处了!
她的心门似乎已开了一个缝,但只是一个缝,若果再开得大一点,我便可以扁着身体走进去。但是用什么法子,才能使她更开得大一点呢!——我真想入非非了。不过无论如何,到现在还只是幻想呵,谁能证实她也正在爱恋我呢。
在这世界上,我不晓得更有什么东西,能把我心的地盘占据了,象她占据一样充实和坚固。
我觉得我和她正是一对,——但是父亲呢,他真是赘疣呵!——我忽然想起,我不能爱她,正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倘若没有父亲在里头作梗,她一定是我的了。
这个念头的势力真大,我直到睡觉了,我梦里还牢牢记着,她不能爱我,正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十月十五日我一直沉醉着,醉得至于发狂,若果再不容我对她说:“我真实的爱你”,或者她竟拒绝我的爱,我只有……只有问她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若果我的猜想不错,那么我只得恳求父亲,把她让给我了。父亲未必爱她,但也未必肯把她让给我,而且在人们听来,是很不好听的呵!世界上哪有作儿子的,爱上父亲的妻呢?呵!我究竟要绝望的呵!……但是她若肯接受我的爱,那倒不是绝对想不出法子的呵。……我早已找到一个顶美的所在,——那所在四面都环着清碧的江水,浪起的时候,激着那孤岛四面的崖石,起一阵白色的飞沫,在金黄色的日光底下,更可以看见钻石般缥碧的光辉。在那孤岛里,只要努力盖两间的小房子,种上些稻子和青菜,我们便可以生存了,——并且很美满的生存。若再买一只小船,系在孤岛的边上,我们相偎倚着,用极温和的声调,唱出我心里的曲子,便一切都满足了。……我幻想使我渐渐疲倦了,我不知不觉已到梦境里了。在梦里我看见一个形似月球的东西,起先不停的在我面前滚,后来渐渐腾起在半空中。忽见她,披着雪白云织的大衣,含笑坐在那个奇异的球上,手里抱着一束红玫瑰轻轻的吻着,仿佛那就是我送她的。我不禁喜欢得跪下去,我跪在沙土的地上,合着掌恳切的感谢她说:“我的生命呵!……这才证实了我的生命的现实呵!”我正在高声的祈祷着,那奇异的球忽然被一阵风,连她一齐卷去了。我吓得失心般叫起来,不觉便醒了。
自从梦里惊醒以后,我再睡不着了。我起来,燃着灯,又读几页《破舟》,天渐渐亮了。
十月十六日因为昨晚上梦里的欣悦,今天还觉余味尚在,并且顿时决心一定要那么办了。我不等她起来,便悄悄出去了,那时候不过七点钟。秋末的天气,早上的凉风很犀利,但我并没有感到一点不舒服。我觉在我的四周都充满了喜气,我极相信,梦里的情景,是可以实现的,只要我找红玫瑰。……我走到街尽头,已看见那玻璃窗里的秋海棠向我招手,龙须草向我鞠躬,我真觉得可骄傲,——但同时我有些心怯,怎么我的红玫瑰,却深深藏起,不以她的笑靥,对她忠实的仆人呢!
花房渐近了。我轻轻推那玻璃门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含笑招呼我道:“先生早呵!
要买什么花?这两天秋海棠开得最茂盛,龙须草也不错。”他指这种,说那种固然殷勤极了,但我只恨他不知道我需要是什么?我问他:“红玫瑰在哪里?”他说:“这几天正缺乏这个,先生买几枝秋海棠吧,那颜色多鲜艳呵!也比红玫瑰不差什么……不然,先生就买几朵黄月季吧!”其实那秋海棠实在也不坏,花瓣水亮极了,平常我也许要买他两盆摆在屋里,现在我却不需要这个了。我懒懒辞别那卖花的人,又折出这条街,向南走了。又经过两三个花铺,但都缺少红玫瑰。我真懊丧极了,但我今天买不到,绝不就回去。
还算幸运,最后买到了。只有一束,用白色的绸带束着,下面有一个小小竹子编得花盆很精巧,再加上那飘带,和蝴蝶般翩舞着,真不错,我真感谢这家花铺的主人,他竟预备我所需要的东西了。
我珍重着,把这花捧到家里,已经过了午饭的时候,但是她还是支颐坐着等我呢!我不敢把这花很冒昧就递给她,我悄悄地把它放在我的屋里,若无其事般的出来,和她一同吃完午饭。
她今天似乎很高兴,午饭后我们坐在堂屋里闲谈。她问我今天一早到什么地方去,我真想趁这机会告诉她我是为她买红玫瑰去了,但是我始终不是这样回答的,我只说:“我买东西去了。”她以后便不再往下问了。我回到屋里,想了半天,我便把红玫瑰捧着,来到她的面前。她初看这美艳的花,不禁叫道:“真好看,你哪里买来的?”她似乎已忘了我上次对她说的话,我忙答道:“好看吗?我打算送给你!”我这时又欣悦,又畏怯。她接了花,忽然象是想起什么来了。她迟迟的说:“你不是说红玫瑰……我想你是预备送别人的吧!我不应当接收这个。”我赶忙说:“真的,我除了你没有一个人可以送的,因为在这世界上,我是最孤零的,也正和你一样。”她眼里忽然露出惊人的奇光,抖颤着,将玫瑰花放在桌上,仿佛得了急病,不能支持了。她睡在沙发上,眼泪不住的流。咳!这使我懊悔,我为什么使她这样难堪,我恨我自己,我由不得也伤心的哭了。
在这种极剧烈的刺激里,在她更是想不到的震恐。就是我呢,也不曾预想到有这种的现象。
真的,我情愿她痛责我。唉!我真孟浪呵!为什么一定要爱她!……我心里觉得空虚了,我还不如飞絮呵!我不但没有着落,并且连飞翔的动力也都没有了。
阿妈进来了,我勉强掩饰我的泪痕,我告诉阿妈,把她扶进屋里,将她安放在床上,然后我回我自己的屋子。伏在枕上,痛切的流我忏悔的眼泪,但我总不平,我不应该受这种责罚呵?
十月二十日她一直病了!直到现在不曾减轻。父亲虽天天请医生来,但是有什么用处呢?唉!父亲真聪明!
他今天忽然问我,她起病的情形,这话怎能对父亲说呢?我欺骗父亲说:“我不清楚!”父亲虽然怒骂我“糊涂!”我真感激他,我只望他骂得更狠一点,我对于她的负疚,似乎可以减轻一点。
医生——那李老头子真讨厌,他哪里会治病呵!什么急气攻心咧,又是什么外感内热咧,用手理着他那三根半的鼠须,仰着头瞪着眼,简直是张滑稽画。真怪,世界上的人类,竟有相信这些糊涂东西的话……我站在窗户下面,听他捣鬼,真恨不得叫他快出去呢!
父亲也似乎有些发愁,他预备晚上住在这边。她仿佛极不高兴,她对父亲说:“我这病只是心烦,你在这里,我更不好过,你还是到那边去吧!”父亲果然仍回那边去了。
八点多钟的时候,我正在屋里伤心,阿妈来找我,她在叫我。其实我很畏怯,我实在对不起她呵!在平常的一个妇女的心里,自然想着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并且也告诉别人不得的,总算是不冠冕的事呵!唉!……她拥着一床淡湖色的绉被,含泪坐在床上。她那憔悴的面容,无告而幽怨的眼神,使我要怎样的难过呵!我不敢仰起头来,我只悄悄站在床沿旁边。她长叹了一声,这声音只仿佛一口利剑,我为着这个,由不得发抖,由不得落泪。她喘息着说:“你来!你坐下!”我抖战着,怯怯地傍着她坐下了。她伸出枯瘦的手来,握着我的手说:“我的一生就要完了,我和你父亲本没有爱情,我虽然嫁了十年,我总不曾了解过什么是爱情。你父亲的行为,你们也都明白,我也明白,但是我是女子,嫁给他了,什么都定了,还有我活动的余地吗?有人也劝我和他离婚,——这个也说不定是与我有益的。但是世界上男人有几个靠得住的,再嫁也难保不一样的痛苦,我一直忍到现在——我觉得是个不幸的人。你不应当自己害自己,照我冷眼看来,你们一家也只有你一个是人,我希望你自己努力你的前途!”
唉!她诚实的劝戒我,真使我惭愧,真使我懊悔!我良心的咎责,使我深切的痛苦。我对她说什么?我只有痛哭,和孩子般赤裸裸无隐瞒的痛哭了!她抚着我的头和慈母般的爱怜,她说:
“你不用自己难过,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你父亲……”她禁不住了,她伏在被上呜咽了。
父亲来了,我仍回我自己的屋里去,除了痛切的哭,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处置我自己呵!如果这万一的希望,是不能存在了,我还有什么生趣。
十一月一日她的病越来越重,父亲似乎知道没指望了。他昨天竟对我说:“你不要整天坐在家里,看看就有事情要出来了,你也应当替我帮帮忙。”我听了吩咐,不敢不出去,预备接头一切,况且又是她的事情。但不知怎么,我这几天仿佛失了魂似的,走到街上竟没了主意,心里本想向南去,脚却向北走。唉!
晚上回来的时候,父亲恰好出去了。我走到她的床前,只见她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比平时更娇艳。她含着泪,对我微笑道:“你的心我很知道,就是我也未尝不爱你,但他是你的父亲呵!”我听了这话,立刻觉得所有环境都变了。我不敢再踌躇了,我跪在她的面前,诚挚的说:“我真实的爱你!”她微笑着,用手环住我的脖颈,她火热的唇,已向我的唇吻合了。
这时我不知是欣悦是战兢,也许这只是幻梦,但她柔软的额发,正覆在我的颊上,她微弱的气息,一丝丝都打透我的心田,她松了手,很安稳的睡下。她忽对我说:“红玫瑰呢?”
我陡然想起,自从她病后,我早把红玫瑰忘了,——忙忙跑到屋里一看,红玫瑰一半残了,只剩四五朵,上面还缀着一两瓣半焦的花瓣。我觉得这真不是吉兆——明知花草没有不凋谢的,但不该在她真实爱我时凋谢了呵!且不管她这几片残瓣,也足以使我骄傲,若不是这一束红玫瑰,哪有今天的结果——呵!好愚钝的我!不因这一束红玫瑰她怎么就会病,或者不幸而至于死呵……我真伤心,我真惭愧,我的眼泪,都滴在这残瓣上了。
我将这已残的红玫瑰捧到她的床前,她接过来轻轻吻着,落下泪来。这些滴在残瓣上的,是我的泪痕还是她的泪痕,谁又能分清呢?
从此她不再说话,闭上眼含笑的等着,等那仁慈的上帝来接引她了。今夜父亲和我全不曾睡觉,到五点多钟的时候,她忽睁开眼,向四周看了看,见我和父亲坐在她的旁边,她长叹了一声便断了气。
父亲走进去把手放在她的鼻孔旁,知道是没了呼吸,立时走出来,叫人预备棺木。我只觉一阵昏迷,不知什么时候已躺在自己床上了。
她死得真平静,不象别人有许多号哭的烦扰声。这时天才有一点淡白色的亮光,衣服已经穿好了。下棺的时候她依旧是含笑,我把那几瓣红玫瑰放在她的胸前,然后把棺盖合上。唉!
——多残酷的刑罚呵!我只觉我的心被人剜去了,我的魂立刻出了躯壳,我仿佛看见她在前面。她坐在一个奇异的球上披着白云织就的大衣,含笑吻着一束红玫瑰——便是我给她的那束红玫瑰,真奇异呵!……唉!我现在清醒了!哪有什么奇异的月球,只是我回溯从前的梦境罢了。
十一月三日今天是她出殡的日子,埋在城外一块墓地上——这墓地是她自己买的。她最喜欢西洋人的墓,这墓的样子,全仿西洋式做的,四面用浅蓝色的油漆的铁栏,围着一个长方的墓,墓头有一块石牌,刻着她的名字,还有一个爱神的石像,极宁静地仰视天空,这都是她自己生前布置的。
下葬后,父亲只跺了跺脚,长叹了一声,就回去了。等父亲走后,我将一束红玫瑰放在坟前,我心里觉得什么都完了。我决定不再回家去。我本没有家,父亲是我的仇人,我的生命完全被他剥夺净了。我现在所有的只是不值钱的躯壳,朋友们只当我已经死了——其实我实在是死了。没有灵魂的躯壳,谁又能当他是人呢,他不过是个行尸走肉呵!
我的日记也就从此绝笔了。我一生不曾作过日记,这是第一次也是末一次。我原是为了她才作日记,自然我也要为了她不再作日记了。
绍雅念完了,他很顽皮,趁逸哥回头的工夫,那本书已掷到逸哥头上了。逸哥冷不防吓了一跳,我不觉很好笑,同时也觉得心里怅怅的,不知为什么?
这寂寞冷清的一天算是叫我们消遣过了。但是雨呢,还是丝丝的敲着窗子,风还是飒飒摇着檐下的竹子,乌云依旧一阵阵向西飞跑。壁上的钟正指在六时上,黄昏比较更凄寂了。我正怔怔坐着,想消遣的法子,忽听得绍雅问道:“我的小说也念完了,你们也听了,但是我糊涂,你们也糊涂,这篇小说,到底是个什么题目呵?”被他这一问,我们细想想也不觉好笑起来。逸哥从地下拾起那本书来,掀着书皮看了看,只见这书皮是金黄色,上面画着一个美少年,很凄楚的向天空望着;在书面的左角上斜标着“父亲”两个字。
逸哥也够滑稽了,他说:“这谁不知道,谁都有父亲吧!”我们正笑着,又来了一个客人,这笑话便告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