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庐隐作品集(1)(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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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彷徨(6)

我也知道世界最可宝贵,就是能彼此谅解的知己,我在世上混了二十余年,不遇见你,固然是遗憾千古,既遇见你,也未尝不是夙孽呢?……其实我生平是讲精神生活的,形迹的关系有无,都不成问题,不过世人太苛毒了!对于我们这种的行径,排斥不遗余力,以为这便是大逆不道,含沙射影,使人难堪,而我们又都是好强的人,谁能忍此?因而我的态度常常若离若即,并非对你信不过,谁知竟使你增无限苦楚。唉!我除向你诚恳的求恕外,还有什么话可说!愿你自己保重吧!何苦自戕过甚呢?祝你精神愉快!

露沙梓青接到信后,又到学校去会露沙,见面时,露沙忽触起前情,不禁心酸,泪水几滴了下来,但怕梓青看见,故意转过脸去,忍了半天,才慢慢抬起头来,梓青见了这种神情,也觉十分凄楚,因此相对默默,一刻钟里一句话也没有。后来还是露沙问道:“你才从家里来吗?这几天蔚然有信没有?”

梓青答道:“我今天一早就出门找人去了,此刻从于农那里来,蔚然有信给于农,我这里有两三个礼拜没接到他的信了。”露沙又问道:“蔚然的信说些什么?”梓青道:“听于农说,蔚然前两个星期,接到云青的信,拒绝他的要求后,苦闷到极点了,每天只是拚命的喝酒。醉后必痛哭,事情更是不能做,而他的家里,因为只有他一个独子,很希望早些结婚,因催促他向他方面进行,究竟怎么样还说不定呢!不过他精神的创伤也就够了。……云青那方面,你不能再想法疏通吗?”

“这事真有些难办,云青又何尝不苦痛?但她宁愿眼泪向里流,也绝不肯和父母说一句硬话。至于她的父母又不曾十分了解她,以为她既不提起,自然并不是非蔚然不嫁。

那末拿一般的眼光,来衡量蔚然这种没有权术的人,自难入他们的眼,又怎么知道云青对他的人格十分信仰呢?我见这事,蔚然能放下,仍是放下吧!人寿几何?容得多少磨折?”

梓青听见露沙的一席话,点头道:“其实云青也太懦弱了!她若肯稍微奋斗一点,这事自可成功……若果她是坚持不肯,我想还是劝蔚然另外想法子吧!不然怎么了呢?”

说到这里,便停顿住了。后来梓青又向露沙说:“……你的信我还没覆你,……都是我对不住你,请你不要再想吧!”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露沙说:“不必再提了,总之不是冤家不对头!……你明天若有工夫,打电话给我,我们或者出去玩,免得闷着难受。”梓青道:“好!我明天打电话给你,现在不早了,我就走吧。”说着站起来走了。露沙送他到门口,又回学校看书去了。

宗莹本来打算在中秋节结婚,因为预备来不及,现在改在年底了。而师旭仿佛是急不可待,每日下午都在宗莹家里直谈到晚上十点,才肯回去,有时和宗莹携手于公园的苍松荫下,有时联舞于北京饭店跳舞场里,早把露沙和云青诸人丢在脑后了。有时遇到,宗莹必缕缕述说某某夫人请宴会,某某先生请看电影,简直忙极了,把昔日所谈的求学著书的话,一概收起。露沙见了她这种情形,更觉格格不入,有时觉得实在忍不住了,因苦笑对宗莹说:“我希望你在快乐的时候,不要忘了你的前途吧!”宗莹听了这话,似乎很能感动她。但她确不肯认她自己的行动是改了前态,她必定说:“我每天下午还要念两点钟英文呢!”露沙不愿多说,不过对于宗莹的情感,一天淡似一天,从前一刻不离的态度,现在竟弄到两三个星期不见面,纵见了面也是相对默默,甚至于更引起露沙的伤感。

宗莹结婚的上一天晚上,露沙在她家里住下,宗莹自己绣了一对枕头,还差一点不曾完工,露沙本不喜欢作这种琐碎的事,但因为宗莹的原故,努力替她绣了两个玫瑰花瓣。

这一夜她们家里的人忙极了,并且还来了许多亲戚,来看她试妆的。露沙嫌烦,一个人坐在她父亲的书房,替她作枕头。后来她父亲走了进来,和她谈话之间,曾叹道:“宗莹真没福气呵!我替她找一个很好的丈夫她不要,唉!若果你们学校的人,有和那个姓祝的结婚,真是幸福!不但学问好,而且手腕极灵敏,将来一定可以大阔的。……他待宗莹也不算薄了,谁知宗莹竟看不上他!”露沙不好回答什么,只是含笑唯诺而已。等了些时她父亲出去了,宗莹打发老妈子来请露沙吃饭,露沙放下针线,随老妈子到了堂屋,许多艳装丽服的女客,早都坐在那里,露沙对大家微微点头招呼了,便和宗莹坐在一处。这时宗莹收拾得额覆卷发,凸凹如水上波纹,耳垂明,灿烂与灯光争耀,身上穿着玫瑰紫的缎袍,手上戴着订婚的钻石戒指,锐光四射。露沙对她不住的端相,觉得宗莹变了一个人。从前在学校时,仿佛是水上沙鸥,活泼清爽。今天却象笼里鹦鹉,毫无生气,板板地坐在那里,任人凝视,任人取笑,她只低眉默默,陪着那些钗光鬓影的女客们吃完饭。她母亲来替她把结婚时要穿的礼服,一齐换上。祖宗神位前面点起香烛,铺上一块大红毡子,叫人扶着宗莹向上叩了三个头。后来她的姑母们,又把她父母请出来,宗莹也照样叩了三个头。其余别的亲戚们也都依次拜过。又把她扶到屋里坐着。露沙看了这种情形,好象宗莹明天就是另外一个人了,从前的宗莹已经告一结束,又见她的父母都凄凄悲伤。更禁不住心酸,但人前不好落泪,仍旧独自跑到书房去,痛痛快快流了半天眼泪,后来客人都散了,宗莹来找她去睡觉。她走进屋子,一言不发,忙忙脱了外头衣服,上床脸向里睡下。宗莹此时也觉得有些凄惶,也是一言不发的睡下,其实各有各的心事,这一夜何曾睡得着。第二天天才朦胧,露沙回过脸来,看见宗莹已醒,她似醉非醉,似哭非哭的道:“宗莹!从此大事定了!”

说着涕泪交流,宗莹也觉得从此大事定了的一句话,十分伤心,不免伏枕呜咽。后来还是露沙怕宗莹的母亲忌讳,忙忙劝住宗莹。到七点钟大家全都起来了,忙忙地收拾这个,寻找那个,乱个不休,到十二点钟,迎亲的军乐已经来了,那种悲壮的声调,更搅得人肝肠裂碎,露沙等宗莹都装饰好了,握着她的手说:“宗莹!愿你前途如意!我现在回去了,礼堂上没什么意思,我打算不去,等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吧!”宗莹只低低应了一声,眼圈已经红润了,露沙不敢回头,一直走了。

露沙回到家里,恹恹似病,饮食不进,闷闷睡了两天,有一天早起家里忽来一纸电报,说她母亲病重,叫她即刻回去。露沙拿着电报,又急又怕,全身的血脉,差不多都凝注了,只觉寒战难禁。打算立刻就走,但火车已开过了,只得等第二天的早车,但这一下半天的光阴,真比一年还难挨。

盼来盼去,太阳总不离树梢头,再一想这两天一夜的旅程,不独凄寂难当,更怕赶不上与慈母一面,疑怕到这里,心头阵阵酸楚,早知如此,今年就不当北来?

好容易到了黄昏。宗莹和云青都闻信来安慰她,不过人到真正忧伤的时候,安慰决不生效果,并且相形之下,更触起自己的伤心来。

夜深了,她们都回去,露沙独自睡在床上,思前想后,记得她这次离家时,母亲十分不愿意,临走的那天早起,还亲自替她收拾东西,叮嘱她早些回来,——如果有意外之变,将怎样?她越思量越凄楚!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匆匆上了火车,莲裳这时也在北京,她到车站送她,莲裳然的神情,使露沙陡怀起,距此两年前,那天正是夜月如水的时候,她到莲裳家里,问候她母亲的病,谁知那时她母亲正断了气,莲裳投在她怀里,哀哀地哭道:“我从今以后没有母亲了!”呵!那时的凄苦,已足使她泪落声咽。今若不幸,也遭此境遇,将怎么办?觉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可怜,七岁时死了父亲,全靠阿母保育教养。有缺憾的生命树,才能长成到如今,现在不幸的消息,又临到头上。……若果再没有母亲,伶仃的身世,还有什么勇气和生命的阻碍争斗呢?她越想越可怕,禁不住握着莲裳的手,呜咽痛哭。莲裳见景伤情,也不免怀母陪泪,但她还极诚挚的安慰她说:“你不要伤心,伯母的病或者等你到家已经好了,也说不定……并且这一路上,你独自一个,更须自己保重,倘若急出病来,岂不更使伯母悬心吗?”露沙这时却不过莲裳的情,遂极力忍住悲声。

后来云青和永诚表妹都来了。露沙见了她们,更由不得伤心,想每回南旋的时候,虽说和她们总不免有惜别的意思,但因抱着极大的希望——依依于阿母肘下,同兄嫂妹妹等围绕于阿母膝前如何的快活?自然便把离愁淡忘了,旅程也不觉凄苦了。但这一次回去,她总觉得前途极可怕,恨不得立时飞到阿母面前。而那可恨的火车,偏偏迟迟不开,等了好久,才听铃响,送客的人纷纷下车,宗莹莲裳她们也都和她握手言别,她更觉自己伶仃得可怜,不免又流下泪来。

在车上只是昏昏恹恹,好容易盼到天黑,又盼天亮,念到阿母病重,就如堕身深渊,混身起栗,泪落不止。

不久车子到了江边,她独自下了车,只觉混身疲软,飘飘忽忽上了渡船,在江里时,江风尖利,她的神志略觉清爽,但望着那奔腾的江浪,只觉到自己前途的孤零和惊怕,唉!

上帝!若果这时明白指示她母亲已经不在人间了,她一定要藉着这海浪缀成的天梯,去寻她母亲去……过了江上了沪宁车,再有六七个钟头到家了,心里似乎有些希望,但是惊惧的程度,更加甚了,她想她到家时,或者阿母已经不能说话了,她心里要怎样的难受?……但她又想上帝或不至如此绝人——病是很平常的事,何至于一病不起呢?

那天的车偏偏又误点了,到上海已经十二点半钟,她急急坐上车奔回家去,离家门不远了,而急迫和忧疑的程度,也逐层加增,只有极力嘘气,使她的呼吸不至壅塞。车子将转湾了,家门可以遥遥望见,母亲所住的屋子,楼窗紧闭,灯火全熄,再一看那两扇黑门上,糊着雪白的丧纸,她这时一惊,只见眼前一黑,便昏晕在车上了,过了五分钟才清醒过来,等不得开门,她已失声痛哭了,等到哥哥出来开门时,麻衣如雪,涕泪交下,她无力的扑在灵前,哀哀唤母,但是桐棺三寸,已隔人天,露沙在灵前哭了一夜,第二天更不支,竟寒热交作卧病一星期,才渐渐好了。

露沙在母亲的灵前守了一个月,每天对着阿母的遗照痛哭,朋友们来函劝慰,更提起她的伤心。她想她自己现在更没牵挂了,把从前朋友们写的信,都从书箱里拿出来,一封封看过,然后点起一把火烧了。觉得眼前空明,心底干净。并且决心任造物的播弄,对于身体毫不保重,生死的关头,已经打破。有一天夜里她梦见她的母亲来了,仿佛记起她母亲已死,痛哭起来,自己从梦中惊醒,掀开帐子一看星月依稀,四境凄寂,悄悄下了床把电灯燃着,对着母亲的照像又痛哭了一场。然后含泪写了一封信给梓青道:

梓青!

可怜无父之儿复抱丧母之恨,苍天何极,绝人至此——清夜挑灯,血泪沾襟矣!

人生朝露,而忧患偏多,自念身世,怆怀无限!阿母死后,益少生趣。沙非敢与造物者抗,特雨后梨花,不禁摧残,后此作何结局,殊不可知耳!

目下丧事已楚,友辈频速北上,沙亦不愿久居此地,盖触景伤情,悲愁益不胜也!梓青来函,责以大义,高谊可感。唯沙经此折磨,灰冷之心,有无复燃之望,实不敢必。此后惟飘泊天涯,消沉以终身,谁复有心与利禄征逐,随世俗浮沉哉,望梓青勿复念我。好自努力可也。

沙已决明旦行矣。申江云树,不堪回首,嗟乎?冥冥天道,安可论哉?……露沙露沙写完信后,天已发亮。因把行李略略检楚,她的哥哥妹妹都到车站送她。临行凄凉,较昔更甚,大家洒泪而别。露沙到京时,云青曾到车站接她,并且告诉她,宗莹结婚后不到一个月,便患重病,现在住在医院里,露沙觉得人生真太无聊了!黄金时代已过,现在好象秋后草木,只有飘零罢了!

玲玉这时在上海,来信说半年以内就要结婚,露沙接信后,不象前此对于宗莹、莲裳那种动心了,只是淡淡写了一封贺她成功的信。这时露沙昔日的朋友,一个个都星散了。

北京只剩了一个云青和久病的宗莹,至于孤云和兰馨,虽也在北京,但露沙轻易不和她见面,所以她最近的生活,除了每天到学校里上课外,回来只有昏睡。她这时住在舅舅家里,表妹们看见她这样,都觉得很可忧的。想尽种种方法,来安慰她,不但不能止她的愁,而且每一提起,她更要痛哭。

她的表妹知道她和梓青极好,恐怕能安慰她的只是他了,因给梓青写了一封信道:

梓青先生:

我很冒昧给你写信,你一定很奇怪吧?你知道我表姊近来的状况怎样吗?她自从我姑母死后,更比从前沉默了!每天的枕头上的泪痕,总是不干的,我们再三的劝慰,终无益于事,而她的身体本来不好,那经得起此种的殷忧呢?你是她很好的朋友,能不能想个法子安慰她?我盼望你早些北来,或者可稍杀她的悲怀!

我们一家人,都为她担忧,因为她向来对于人世,多抱悲观,今更经此大故,难保没有意外的事情发生。……要说起她,也实在可怜,她自幼所遇见的事,已经很使她感觉世界的冷苛,现在母亲又弃她而去,一个人四海飘泊,再有勇气的人,也不禁要志馁心灰呵!你有方法转移她的人生观吗?盼望得很,再谈吧!此祝康乐!

露沙的表妹上露沙这一天早起,觉得头脑十分沉闷,因走到院子里站了半晌,才要到屋里去梳头,听差的忽进来告诉她说,有一个姓朱的来访,她想了半天,不知道是谁,走到客厅,看见一个女子,面上微麻,但神情眼熟得很,好象见过似的,凝视了半天,才骇然问道:“你是心悟吗?我们三年多不见了!……你从那里来?前些日子竹荪有信来,说你去年出天花,很危险,现在都康全了?”心悟然道:“人事真不可料,我想不到活到二十几岁,还免不了出这场天灾,我早想写信给你,但我自病后心情灰冷,每逢提笔写信,就要触动我的伤感。人们都以我病好了,来称贺我!其实能在那时死了,比这样活着强得多呢?”露沙说:“灾病是人生难免的,好了自然值得称贺,你为什么说出这种短气的话来?”心悟被露沙这么一问,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般,低头哽咽,歇了半天,她才说:

“我这病已经断送了我梦想的前途,还有什么生趣?”露沙不明白她的意思,只为不过她一时的感触,不愿多说,因用别的话叉开,谈了些江浙的风俗,心悟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