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庐隐作品集(1)(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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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彷徨(2)

咳!教授了一个多月的书,没有一天不是在荆天棘地里恐慌着、战兢着办事呢?也一样的困难,——昨天为着学生们更换住室,自己事前大大地费了一番的盘算,——管理上便利,学生们的方便。他把这所有的住所,按着次序画了一张很整齐的图,作一张很有条理的启事,已经弄到夜深更静了,但是总算作成了一件事,心里略觉舒展,睡在床上,很快便入梦了。到了第二天早起,兴兴头头,把这张图和启事都挂出来了,一方面,又去监督着学生搬移,——平常有秩序的生活,立刻呈着紊乱的现象,满院子都是学生们喧哗的声音,满地都是碎纸破书,随着秋风落叶一齐乱飞乱舞,他站在走廊上,默默地看着,自己一方感得肩着很重的责任,似乎很可以骄傲,一方又很感得烦躁,究竟作人是没多大意义吗?他想到这里,十分心烦,又觉得两腿站得很疲倦,因吩咐了学生们几句话,他便回到教员办事处,坐在椅上,正端着一碗茶,喝了两口,只见两个学生走进来说:“先生,我们几个本来好好住在一间屋子里,彼此都很相得,现在把我们分到两三个地方,很觉得不方便,并且那两间屋子,又不是我们同年级的人住的,温习起功课来,种种不方便,请先生替我们掉换掉换吧!”他听完沉吟了半晌说:“这里实在有许多困难,你们顾了你们的小团体,管理上便大费麻烦!并且排的时候,四方八面都费了一次盘算,若你们一动,便要全局都牵动了!你们还是将就点吧!”那几个学生,又申说半天,他也照样的解释半天,那几个学生无奈何的走了,他心想或者他们还是可以搬吧?同事们大家也都这样想着,所以都轻轻把这问题放下了。但是没到半点钟又来了三四个学生说:“先生,你不是派我们三个住第五间房子吗?但是他们那几个人,不肯搬,说他们住得好好地,为什么又要叫他们分开?先生:我们到底住到甚么地方去呢?”他站了起来说:“他们不肯搬,等我和他们说去,”他和学生们一齐走了,到了那里,只是那几个学生,板着面孔,很不高兴的,站在廊庑上,他忍着气,和他们再三的解释,费了两点钟的光阴,才算把他们勉勉强强地说动了,答应搬。他的心略觉安慰,仍回到教务处坐下,不知不觉又把适才的事情,想了一遍,觉得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低心下气呢?——咳!作人只为了吃饭吗?精神上的苦痛,始终得不到代价,平心静气的,替他们布置了,而永远不能得到他们的谅解,以为先生总是他们的敌人,……咳!这碗饭真不容易吃!——我为吃饭,……他想到这里不觉脸红了,心酸了,眼泪滴下来了!

这时又有几个学生,进来说:“先生我丢了东西。”他又只得跟着他们过住室这边来,检查了半天,那里有踪迹,——自己不免觉着责任的压迫,和失物学生的懊丧,定须想个追求的方法,一面又想到教育的效果在那里?教育的事业有甚么趣味?但是到那里去呢?前面是茫茫的大海,后面是荡荡的大河,四面又都是生疏的、冷酷的。没有一只渡船,“咳呀!作人原来只是吃饭——吃饭——值得这么劳碌的活着吗?悲哀呀!无论在甚么地方我只遇见他呵!”

秋心坐在躺椅上,想起往事,竟想出了神,他不觉得这是已往的旧痕,他不觉得这时正安坐着享星期六安闲的清福,他只觉得心头是苦的,喉头是哽着,鼻子是辣着,泪水是澎涨着,他止不住呜咽的哭,泪水湿了襟袖,灵魂的伤痕大大地爆烈了,静悄悄地黄昏里,一切都模糊了。唯有桌上放着的洋灯,吐着惨绿的光焰,从窗隙进来的冷风,吹得灯光摇荡不定。“咳!不可捉摸的命运,只有悲哀是永久系住了!……”

隐隐听得杂乱的脚步声,和谈话声,知道同事们已经回来了,看看手上的表,已经七点了,外面吃饭的铃响了!又惹起他的悲哀来,——不免要咒诅吃饭的事,因吹熄了灯,关上房门立誓不吃今晚上的饭。……第1章海滨故人

呵!多美丽的图画!斜阳红得象血般,照在碧绿的海波上,露出紫蔷薇般的颜色来,那白杨和苍松的荫影之下,她们的旅行队正停在那里,五个青年的女郎,要算是此地的熟客了,她们住在靠海的村子里;只要早晨披白绡的安琪儿,在天空微笑时,她们便各拿着书跳舞般跑了来。黄昏红裳的哥儿回去时,她们也必定要到。

她们到是什么来历呢,有一个名字叫露沙,她在她们五人里,是最活泼的一个。她总喜欢穿白纱的裙子,用云母石作枕头,仰面睡在草地上默默凝思。她在城里念书,现在正是暑假期中,约了她的好朋友——玲玉,莲裳,云青,宗莹住在海边避暑,每天两次来赏鉴海景。她们五个人的相貌和脾气都有极显著的区别,露沙是个很清瘦的面庞和体格。但却十分刚强,她们给她的赞语是“短小精悍”,她的脾气很爽快,但心思极深,对于世界的谜仿佛已经识破,对人们交接,总是诙谐的。玲玉是富于情感,而体格极瘦弱,她常常喜欢人们的赞美和温存。她认定世界的伟大和神秘,只是爱的作用,她喜欢笑,更喜欢哭,她和云青最要好。云青是个智理比感情更强的人。有时她不耐烦了,不能十分温慰玲玉,玲玉一定要背人偷拭泪。有时竟至放声痛哭了。莲裳为人最周到,无论和什么人都交际得来,而且到处都被人欢迎,她和云青很好,宗莹在她们里头,是最娇艳的一个,她极喜欢艳妆,也喜欢向人夸耀她的美和她的学识,她常常说过分的话。露沙和她很好,但露沙也极反对她思想的近俗,不过觉得她人很温和,待人很好,时时的牺牲了自己的偏见,来附和她,她们样样不同的朋友,而能比一切同学亲热,就在她们都是很有抱负的人,和那醉生梦死的不同。所以她们就在一切同学的中间,筑起高垒来隔绝了。

有一天朝霞罩在白云上的时候,她们五个人又来了,露沙睡在海崖上,宗莹蹲在她的身旁,莲裳、玲玉、云青站在海边听怒涛狂歌,看碧波闪映,宗莹和露沙低低地谈笑,远远忽见一缕白烟从海里腾起。玲玉说:“船来了!”大家因都站起来观看,渐渐看见烟筒了,看见船身了,不到五分钟整个的船都可以看得清楚,船上许多水手都对她们望着,直到走到极远才止。她们因又团团坐下,说海上的故事。

开始露沙述她幼年时,随她的父母到外省作官去,也是坐的这样的海船,有一天因为心里烦闷极了,不住声的啼哭,哥哥拿许多糖果哄她,也止不住哭声,妈妈用责罚来禁止她的哭声,也是无效。这时她父亲正在作公文,被她搅得急起来,因把她抱起来要往海里抛。她这时惧怕那油碧碧的海心,才止住哭声。

宗莹插言道露沙小时的历史,多着呢,我都知道。因我妈妈和她家认识,露沙生的那天,我妈妈也在那里。玲玉说你既知道,讲给我们听听好不好?宗莹看着露沙微笑,意思是探她许可与否,露沙说:“小时的事情我一概不记得,你说说也好,叫我也知道知道。”

于是宗莹开始说了:“露沙出世的时候,亲友们都庆贺她的命运,因为露沙的母亲已经生过四个哥儿了。当孕着露沙的时候,只盼望是个女儿。这时露沙正好出世。她母亲对这嫩弱的花蕊,十分爱护,但同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不免妨碍露沙的幸运,就是生露沙的那一天,她的外祖母死了。并且曾经派人来接她的母亲,为了露沙的出世,终没去成,事后每每思量,当露沙闭目恬适睡在她臂膀上时,她便想到母亲的死,晶莹的泪点往往滴在露沙的颊上。后来她忽感到露沙的出世有些不祥,把思量母亲的热情,变成憎厌露沙的心了!

“还有不幸的,是她母亲因悲抑的结果,使露沙没有乳汁吃,稚嫩的哀哭声,便从此不断了。有一天夜里,露沙哭得最凶,连她的小哥哥都吵醒了。他母亲又急又痛,止不住倚着床沿垂泪,她父亲也叹息道:‘这孩子真讨厌!明天雇个奶妈,把她打发远点,免得你这么受罪!’她母亲点点头,但没说什么。

“过了几天,露沙已不在她母亲怀抱里了,那个新奶妈,是乡下来的,她梳着奇异象蝉翼般的头,两道细缝的小眼,上唇撅起来,露着牙龈。露沙初次见她,似乎很惊怕,只躲在娘怀里不肯仰起头来,后来那奶妈拿了许多糖果和玩物,才勉强把她哄去。但到了夜里,她依旧要找娘去,奶妈只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唱催眠歌儿。才把她哄睡了。

“露沙因为小时吃了母亲忧抑的乳汁,身体十分孱弱,况且那奶妈又非常的粗心,她有时哭了,奶妈竟不理她,这时她的小灵魂,感到世界的孤寂和冷刻了。她身体健康更一天不如一天。到三岁了她还不能走路和说话,并且头上还生了许多疮疥。这可怜的小生命,更没有人注意她了。

“在那一年的春天,鸟儿全都轻唱着,花儿全都含笑着,露沙的小哥哥都在绿草地上玩耍,那时露沙得极重的热病,关闭在一间厢房里。当她病势沉重的时候,她母亲绝望了,又恐怕传染,她走到露沙的小床前,看着她瘦弱的面庞说:

‘唉!怎变成这样了!……奶妈!我这里孩子多,不如把她抱到你家里去治吧!能好再抱回来,不好就算了!’奶妈也正想回去看看她的小黑,当时就收拾起来,到第二天早晨,奶妈抱着露沙走了。她母亲不免伤心流泪。露沙搬到奶妈家里的第二天,她母亲又生了个小妹妹,从此露沙不但不在她母亲的怀里,并且也不在她母亲的心里了。

“奶妈的家,离城有二十里路,是个环山绕水的村落,她的屋子,是用茅草和黄泥筑成的,一共四间,屋子前面有一座竹篱笆,篱笆外有一道小溪,溪的隔岸,是一片田地,碧绿的麦秀,被风吹着如波纹般涌漾,奶妈的丈夫是个农夫,天天都在田地里作工,家里有一个纺车,奶妈的大女儿银姊,天天用它纺线,奶妈的小女儿小黑和露沙同岁,露沙到了奶妈家里,病渐渐减轻,不到半个月已经完全好了,便是头上的疮也结了痂,从前那黄瘦的面孔,现在变成红黑了。

“露沙住在奶妈家里,整整过了半年,她忘了她的父母,以为奶妈便是她的亲娘,银姊和小黑是她的亲姊姊。朝霞幻成的画景,成了她灵魂的安慰者,斜阳影里唱歌的牧童,是她的良友,她这时精神身体都十分焕发。

“露沙回家的时候,已经四岁了。到六岁的时候,就随着她的父母作官去,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宗莹说到这里止住了。露沙只是怔怔地回想,云青忽喊道:“你看那海水都放金光了,太阳已经到了正午,我们回去吃饭吧!”她们随着松荫走了一程已经到家了。

在这一个暑假里,寂寞的松林,和无言的海流,被这五个女孩子点染得十分热闹,她们对着白浪低吟,对着激潮高歌,对着朝霞微笑,有时竟对着海月垂泪。不久暑假将尽了,那天夜里正是月望的时候,她们黄昏时拿着箫笛等来了。露沙说:“明天我们就要进城去,这海上的风景,只有这一次的赏受了。今晚我们一定要看日落和月出……这海边上虽有几家人家,但和我们也混熟了,纵晚点回去也不要紧,今天总要尽兴才是。”大家都极同意。

西方红灼灼地光闪烁着,海水染成紫色,太阳足有一个脸盆大,起初盖着黄红色的云,有时露出两道红来,仿佛火神怒睁两眼,向人间狠视般,但没有几分钟那两道红线化成一道,那彩霞和彗星般散在西北角上,那火盆般的太阳已到了水平线上,一霎眼那太阳已如狮子滚绣球般,打个转身沉向海底去了。天上立刻露出淡灰色来,只在西方还有些五彩余辉闪烁着。

海风吹拂在宗莹的散发上,如柳丝轻舞,她倚着松柯低声唱道:

我欲登芙蓉之高峰兮,

白云阻其去路。

我欲攀绿萝之俊藤兮

惧颓岩而踟躇。

伤烟波之荡荡兮,

伊人何处?

叩海神久不应兮,

唯漫歌以代哭!

接着歌声,又是一阵箫韵,其声嘤嘤似蜂鸣群芳丛里,

其韵溶溶似落花轻逐流水,渐提渐高激起有如孤鸿哀唳碧空,但一折之后又渐转和缓恰似水渗滩底呜咽不绝,最后音响渐杳,歌声又起道:

临碧海对寒素兮,

何烦纡之萦心!

浪滔滔波荡荡兮,

伤孤舟之无依!

伤孤舟之无依兮,

愁绵绵而永系!

大家都受了歌声的催眠,沉思无言,便是那作歌的宗莹,也只有微叹的余音,还在空中荡漾罢了。

她们搬进学校了。暑假里浪漫的生活,只能在梦里梦见,在回想中想见。这几天她们都是无精打采的。露沙每天只在图书馆,一张长方桌前坐着,拿着一枝笔,痴痴地出神,看见同学走过来时,她便将人家慢慢分析起来,同学中有一个叫松文的从她面前走过,手里正拿着信,含笑的看着,露沙等她走后,便把她从印象中提出,层层地分析,过了半点钟。便抽去笔套,在一册小本子上写道:“一个很体面的女郎,她时时向人微笑,多美丽呵!只有含露的茶蘼能比拟她。但是最真诚和甜美的笑容,必定当她读到情人来信时才可以看见!这时不止象含露的荼蘼了。并且象斜阳薰醉的玫瑰。又柔媚又艳丽呢!”她写到这里又有一个同学从她面前走过。她放下她的小本子,换了宗旨不写那美丽含笑的松文了!她将那个后来的同学照样分析起来。这个同学姓郦在她一级中年纪最大。——大约将近四十岁了——她拿着一堆书,皱着眉走过去。露沙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不禁长叹一声,又拿起笔来写道:“她是四十岁的母亲了,——她的儿已经十岁——当她拿着先生发的讲义——二百余页的讲义,细细的理解时,她不由得想起她的儿来了。她那时皱紧眉头,合上两眼,任那眼泪把讲义湿透,也仍不能止住她的伤心。

“先生们常说:‘她是最可佩服的学生。’我也只得这么想,不然她那紧皱的眉峰,便不时惹起我的悲哀:我必定要想到:‘人多么傻呵!因为不相干什么知识——甚至于一张破纸文凭,把精神的快活完全牺牲了……’”一阵吃饭钟响,她才放下笔,从图书馆出来,她一天的生活大约如是,同学们都说她有神经病,有几个刻薄的同学给她起个绰号,叫“著作家”,她每逢听见人们嘲笑她的时候,只是微笑说:

“算了吧!著作家谈何容易?”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的跑到图书馆去了。

宗莹最喜欢和同学谈情。她每天除上课之外,便坐在讲堂里,和同学们说:“人生的乐趣,就是情,”她们同级里有两个人,一个叫作兰馨,一个叫作孤云,她们两人最要好。然而也最爱打架。她们好的时候,手挽着手,头偎着头,低低地谈笑。或商量两个人作一样衣服,用什么样花边,或者作一样的鞋,打一样的别针,使无论什么人一见她们,就知道她们是顶要好的朋友,有时预算星期六回家,谁到谁家去,她们说到快意的时候,竟手舞足蹈,合唱起来。这时宗莹必定要拉着玲玉说:“你看她们多快乐呵!真是人若没有感情,就不能生活了。情是滋润草木的甘露,要想开美丽的花,必定要用情汁来灌溉,”玲玉也悄悄地谈论着,我们级里谁最有情,谁有真情,宗莹笑着答她道:“我看你最多情,——最没情就是露沙了。她永远不相信人,我们对她说情,她便要笑我们。其实她的见地实在不对。”玲玉便怀疑着笑说道:

“真的吗?……我不相信露沙无情,你看她多喜欢笑,多喜欢哭呀。没情的人,感情就不应当这么易动。”宗莹听了这话,沉思一回,又道:“露沙这人真奇怪呀!……有时候她闹起来,比谁都活泼,及至静起来,便谁也不理的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