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老台见她面色喜悦,称呼亲热,就明白她已说服了佩馨,得到圆满结果。忽挑起大拇指道:“你是好的。”说完这句,迟了半天又道:“你有眼力,这件事办得不错。”
说着似乎忘了心玉是女子,竟举手要拍她肩头。心玉见他来得鲁莽,虽知他绝无轻薄之意,但也不好意思,只可向后倒退。邵老台也觉自己忘形了,不由涨得丑脸通紫,一低头就要转身逃跑。
心玉忙叫道:“邵大哥,你别走,我还有话。”邵老台才又站住,垂手而听。心玉道:“邵大哥,佩馨已经答应先不走了。可是他方才的事,叫我不大放心,求你回去看住他,千万不要放他走开一步。等明天午后,我还要来。”
邵老台听了,不住作揖道:“成,成,交给我,交给我。”一面说一面倒退,退进巷内去了。
心玉暗想,这人虽然是个热心朋友,可是这鲁莽浑愣情形,真难为佩馨怎样长日厮守着。当时心玉走了几步,遇见洋车,就雇了回家。中途在街上还买了些食用之品,借此回去给凤宜看。到了家中,见凤宜还未回来。心玉才脱下外衣,凤宜也进门了,神情很兴奋的,似乎心中颇为愉快,不似那样沉闷。
心玉迎接笑道:“姐姐,你才回来,我也出去一趟了。”
凤宜拉她一同坐下,低声道:“告诉你一件痛快事,我已经和郑子范打过照面了。”
心玉一惊道:“是么?”
凤宜道:“我方才出去,到那女仆所说的南市旅馆去访查。本打算进旅馆里面,假装赁房,但又怕郑子范看见,他是认识我的。只可远远的下了洋车,从旅馆门前步行走过。偷眼向门内张望,也瞧不见什么。哪知走到旅馆东面几十步远,路北有一条很宽的巷子,里面的住户,门口都贴着花花绿绿的纸,或是牌子,看样儿像是窑娼子聚处。我才走到巷外,就见从里面一家走出五六个大汉子来,都是穿青色长袍马褂,内中便有郑子范。他只顾应酬那一群朋友,并没看见我。出到巷外,他还招呼让那群人到旅馆去坐。那群人都没有去,只见他一人回旅馆去了。
我真想不到这样顺利,第一次去就见着他。”
心玉听着,只说了两句替她欣幸的话,此外别无言语,凤宜也没再说什么。少时就到了晚饭时候,女仆出入甚勤,越发谈不到这件事。晚饭后照例共坐至十点钟后,二人一同就寝。凤宜关好了门,才向心玉苦口陈说,仍本着昨夜所言,要心玉替她保管家产。心玉情知她所谓请求代管,实等于举以相赠。她此次对于郑子范,无论事成事败,都预备以死为最后结局,所以要把家产先赠与自己这唯一的近友。但自己是打算维护她安全的,如何能接受她的财产?而且即使她的命运难于挽回,必然落到悲惨的结果,自己也万不忍贪这不应得的钱财,便辞谢道:“姐姐,事情还离得远呢!而且将来局面会有变化,现在何必谈这些不急的事!”
凤宜道:“我现在时刻都在危险中,也许容佩馨那边出什么意外,逼得我不得不去投案;也许我随便在街上走路,无意中又和郑子范遇见,恰得下手的机会,我当场杀死他,就被捉进警局去。哪还有余暇处置那闲事么?好妹妹,你快答应了我。我抛开这些累赘,就可以一心无挂碍的办正经去了。”心玉仍是不肯,凤宜又多方譬劝,最后竟把话说明了道:“我也知道妹妹的心,是不忍在我这危难中间,接受我这点财产。你想着我请你代管,就等于送给你一般,所以绝绝不肯。现在我说明了吧,我并不要把家产送给你。只是在这时候,我有大事要做,顾不得家中事务,而且又怕我倘然意外地丧了生命,或是失了自由,这家产就不知要落到什么人手里。所以我请你代管,就是在暂时先替我分心照顾。以后我被捉入官,你查看情形,若只定十年二十年的罪,就给我留着,免得我出狱之后,无家可归。这也不枉你我要好一场。倘若我为报仇丧了性命,或者入官被判死刑,你就把家产随便处分,或是变卖了做些善事,或是直接捐给什么慈善团体,也算替我销今生罪孽,造来世福分。妹妹,这是我求你的事,你难道还忍推却么?”
心玉听她这样说法,心里略一打转,就点头道:“好,姐姐,我答应你了。”
凤宜大喜,就道:“谢谢你帮我,这才是好妹妹呢!”
说着就坐起下床道:“我先把要紧的东西都移交给你,早办完了早得安心。”
心玉拦住道:“姐姐,你等等,我也有个要求。姐姐,我和你虽然相处日浅,但情谊不让同胞。咱俩又都是畸零人,实指望互相依倚,永不离开。哪知你竟受着莫大冤枉,预备拼着性命给父母报仇。这种大事,我怎能拦你?
我对你就像是父母死后的第一个亲人,倘然你有了什么差错,那悲痛是我不能忍受的。料想你也未必不是一样意思,不愿舍弃了我。所以希望你重视咱们的遇合,并且怜恤我的孤苦,对你自己保重些。”
凤宜听着霍然道:“你要我放弃了报仇的意思么?”
心玉道:“姐姐的正事大事,我怎敢拦阻!不过姐姐报仇尽管报仇,只要慎重一些,不要过于鲁莽,不要认定把性命去拼。你只想着这世界还有个人需要你,你不能看轻性命。倘能有稳当的办法,报了仇还不致牺牲性命,也不致遭罪刑,你就照着稳重的路走。像以前你所说什么报仇后就要自杀明志的话,以后要完全抛开,连想也不许再想。要知道那样要叫我苦死的,你能答应么?”
凤宜沉吟了一下,微笑道:“妹妹你的心,我自然应该答应。不过你太傻了,我哪有报完仇还得安全的办法呢?”
心玉道:“姐姐只要你答应我,以后照这宗旨去做。
倘能如愿,自然是我的福气;倘若不成,你就是永远抛开了我,我也无怨,你也无愧了。”
凤宜点头道:“好,我就答应你。这次对付郑子范,要特别的谨慎秘密,但求杀死了他,我还安然回来,和妹妹长久厮守。”
心玉道:“姐姐,你可一言为定。好,那么我也答应替你代管家产了。”
凤宜听了,就把床旁保险柜打开,从里面取出了房地契纸,和银行存折等类,一一交代清楚。又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银匣道:“这是我的一点首饰,也是我的一点体己,就送你作个纪念吧。你且不必推让,咱们早已说定了。倘若日后我有什么差错,就算留给你的遗念,倘然我能平安度过这次险关,咱们姊妹这一世就永不离开了。
所有的东西,都算两人公共的,用不着再分你我。现在你且收下吧!”说着就把银匣打开,里面金玉珠钻,耀目生光。凤宜挑捡着,先取出一对翡翠玉镯,通体碧绿,十分好看。凤宜拉过心玉手腕,替她戴上一只,把另一只自己带上,道:“这镯子颜色很好,还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现在给你一只,算我死去的母亲又认了你这干女儿,咱们姊妹的情义更显得亲厚了。”
心玉不能推辞,只得抚摩着翠镯说道:“可惜我不能孝顺干娘了。”
凤宜道:“她老人家在阴间,对我认识你这妹妹也必十分喜欢,将来报仇之后,我必领你去到她墓前一拜。”
心玉道:“我当然要去的。”
凤宜又低首寻觅道:“还有我母亲留下的一对东西,咱们也分着戴上吧。”说着就向匣底翻捡,捡出一个戒指放在旁边,仍去搜寻。
心玉见她寻出的戒指,也嵌着巨珠,恰和佩馨给自己的一模一样,不由心中乱跳起来。凤宜却仍翻弄不已,一面诧异道:“明明是一对儿,怎只剩了一个呢?”
心玉不忍叫她着急,只得说破道:“你盛首饰只这一个匣子么?”
凤宜道:“我常用的全在这里。另外还有何振邦一些金器,还压在箱底,没往外拿过。”
心玉道:“这样说,你昨夜给容佩馨的东西,也是从这匣里拿的了?”
凤宜听了,忽恍然大悟道:“对了,或者是匆忙中拿给他了,昨夜我因为现钱不够,才拿首饰补上。本想只拿几个金戒指,也许不留神把那个嵌珠子的夹带了去。这可糟糕,论东西,倒不甚值钱,百八十元不算什么,但总是我母亲的遗念。昨夜我又当作现钱送给容佩馨的,他必然要变卖,万没有希望得回来了。我怎这样疏忽,单把这东西拿错了呢?”说着大有悔恨之色。
心玉暗想那另一只珠戒指,正藏在自己身上。本可以说明,叫凤宜不必着急,但一说明,就得提到自己身上的缘故,那怎能告诉她呢?因此只可故作不知,仅劝慰道:
“那容佩馨也许不会卖的,你给他的钱已不少,他又节俭惯了,一时的未必用尽。最近他还有信来通告行踪,那时咱们知道了他的住址,就赶紧寄封信去,叫他把那珠戒寄回,也就是了。”
凤宜点头道:“也只可这样办了,但盼他能多保存几天。”说着就把手中的珠戒给心玉道:“你先戴这个吧。”
心玉暗想我已经有一个了,你再给我一个,岂不太多了?就道:“我不要,你先收着。等容佩馨把那一只寄回来,咱们再一同戴上。”凤宜执意定要给她。心玉心中一转,暗想我何不暂且收下带上?少时再背着她把佩馨所给的那只换上,将她这只藏起。好在两只一模一样,她必看不出来,那样我就可以公然戴上定婚戒指了。等明天去见佩馨,将凤宜这只交给他,叫他设法送回,就算了结此事。想着就接过戴上道:“我谢谢姐姐。”凤宜不许她再说,就把银匣收起,关上保险箱子,将一切钥匙都交给心玉,打着呵欠道:“我这可心里清静一半了。”心玉暗想,你自觉清静一半,我却添了无限心事呢!两人这时全觉倦乏,就同衾相拥着睡了。
次日早晨,心玉先醒。下床梳洗,暗地把戒指掉换,原藏在怀中的换到手上,原戴在手上的藏入怀中。她心里想着,午后去见佩馨,就把凤宜的戒指交给他,叫他仍烦邵老台给凤宜送回,另外带一封信,信上就说前夜回去才发现了这贵重的珠戒指,不敢收受,故而送回。大约凤宜接到,也未必疑惑我和佩馨通气。想着就招呼凤宜起床,一同用过早点心。心玉本想午后去看佩馨,但因惦念过甚,有些坐立不安。心想我何必定等下午?现在就去看他,也是一样。而且自己本预备给他买些应用衣物,无论他出门与否,全用得着。向市中选购,也得费些时候,不如早出去吧。主意打定,就向凤宜说今日亲戚家有寿事,要去一趟。凤宜问她哪一家亲戚,心玉说我没有第二家亲戚,就是存放东西那家儿。本来很疏远,只因物少为贵,从我父亲在世,就除了这一家没别处来往。所以庆吊不断,走得很亲热。我去了也不少耽搁,最迟晚饭前回来。
凤宜道:“那么我等你吃晚饭。”心玉应着,就换了衣服出门。
她先坐车奔那繁华中心的市场,揣摩着佩馨的身量,替他买了几套衣服鞋袜,以及种种随身应用之物。买齐了,就托最末的一家店铺,派个伙计替代携着送到市场门外。她才雇了两辆洋车,一辆自坐,一辆放着物件。但她一上车的当儿,恍惚见对面便道上,有一个人对她张望,倏然就闪入巷中不见了。心玉只觉那人身体细瘦,鬼头鬼脑,好似谷中挺的模样。但又转想谷中挺正在冯村,何能来到天津?就也不以为意。想着车已走将起来,心玉的心思,就转入佩馨方面:不知他和邵老台所议结果如何,倘若他要走应该怎样,不走应该如何。想着车到了佩馨所居的巷中,到门外停住。
心玉先下了车走入院中,一敲他所住的房门,里面邵老台的声音问了一声,随着走出。心玉叫道:“邵大哥,劳驾你。把外面车上的东西搬进来。”
邵老台走到门口,向外一看,叫道:“呀,你弄来这些东西!好,我来搬。你进去坐吧。”
心玉就走入房中,见佩馨已倚门相迎,笑道:“姐姐来得早啊!”
心玉道:“我要买点东西,所以早些出来。”说着邵老台已同车夫将所购物件一并搬入,放满了一炕。心玉取钱打发车夫走了,佩馨道:“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心玉道:“这都是穿用的东西,我送给你和邵大哥的。
天渐渐冷了,你们又东奔西逃,没有一点东西,也得买了。”
邵老台听心玉送他东西,倒臊了个大红脸,张着大嘴叫道:“弟……”只叫出这一个字,底下竟接不下去。因为他感激至极,想要说些感激言语,但第一个称呼就难住了他。他本想称为弟妹,以示亲热。但只说出一字,猛想到心玉和佩馨的婚姻尚在秘密之中,怎能直喊出来?才臊了个大红脸。吃吃了半晌,才改口说道:“好的,凌小姐你太多礼了。给我买东西,我算个什么呀?”这几句说得更不够味儿,好在心玉并不以为意。邵老台取出炕头上所放一只新买的磁壶,就出去泡茶。
心玉瞧见另外还有四个磁碗,知道这是为招待自己所备的新家具。又见地下也多了一桌两椅,像是由旧货铺买来的。桌上还放着一个墨盒,和一个笔架,插着五六杆新笔,就笑问佩馨道:“你和邵大哥商议好了么?看这样儿莫非不走了吧!”
佩馨道:“我昨天和邵大哥商议,他好像知道了咱们的事,就问我愿意走不愿意走。我说若能在本地平安无事,自然是避免奔波的好,他一听笑了。就主张叫我住在这里,不必再上满城,他自有法儿保我平安。商议定了,他就出去买了这几件东西,预备长住。”
心玉道:“这可好了,省得你远路奔波,害我提心吊胆。既然决定不走,少时还得和邵大哥商量。我想叫你们另寻好一点的房子住,你们既舒服些,我来去也方便。这地方太穷了,我这样不浮华的人,常来常往,也觉得看着扎眼。幸而这院中没有邻居,人口不杂,若不然我今天来,就惹人家注意了。”
佩馨道:“怎么没有邻居?对面两个单间,都住着人。
不过他们白天都出去挣钱,不在家罢了。”
心玉方说了句这样更得搬开,邵老台已然回来。左手提着茶壶,右手提着大棉袍前襟的左右衣角,似乎兜着许多东西。他把茶壶放下,然后像变戏法似的,从那临时的大兜里向外取东西,一件件的向外搁。忙了一阵,原来竟是一些糖果之类。极诚恳地向心玉道:“这地方买不着好东西,你将就着吃吧。”
心玉暗笑邵老台大约把自己当作几岁的小孩儿,所以这样款待。但明白他是一片诚心,只可道谢。
邵老台倒过一杯茶,又竭力让她吃。心玉无法,只得吃了一点。邵老台见自己的一半主人责任已经尽了;而且这番招待,也算对这未来的弟妇,充过大伯的样儿了;以下该人家一对爱侣谈心,自己不好在此碍眼,应该躲开了。就向心玉道:“凌小姐,你坐着,我出去走走。”
心玉明知其意,就拦住道:“邵大哥,你别走,我还有事问你呢!昨天到底你们怎样商议的,佩馨在天津,你看不致有危险么?”
邵老台道:“事情是没准儿的。论理说,佩馨住在这里,藏着不出门儿,我想很稳当。可是这种地方,穷人居多,也多半是光棍儿,官人查得很紧,有时悄不声地推门就进。”
心玉道:“官人不许私入民宅,这是有法律的。怎……”
邵老台接口道:“你这话是对深宅大院的阔人家讲的。官人跟穷户还讲什么法律?我只觉这样儿不妥。”心玉道:
“是了,我明天另给你们寻个好地方住,挪开这里。”邵老台道:“对了,我昨儿对佩馨说过,若是不走,必得搬家。
可是我们一对光棍儿,还不容易买正经住房哪!我倒想起一个地方,倘若那位何太太肯招我们,到她家里去避些日,准可以万分平安。”
佩馨道:“你别成想吧!人家居孀,如何能容留男人?”
心玉听着,倒心中一动道:“这却是个很安全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