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明白了你的真相,心里很是后悔,不该把你毁到那样。但我又因为尚有未完的事,不能立时向官厅投首,替你刷洗。只可先出了一笔钱,假说一套人死不结冤的道理,叫人把你母亲棺殓起来,却因不知你家有没有坟地,又不忍埋到丛葬地去,所以暂且存在城西义园里。并且因我本心对你母子抱愧的原故,在你母亲灵前供食烧纸,一切人子责任,我都替你尽了。”
心玉听着,心想怪不得凤宜有时早晨出去,过午方归;面有风尘之色,好像到郊外去过,我还疑她是给亡夫上坟去。如今才明白她丈夫是她杀的,自然不会行凶于生前,又尽礼于死后。原来她是替容佩馨母亲上供烧纸去了。
楼上的佩馨这时似乎听得半疑半信,说道:“这真谢谢你的好意,使我亡母的尸骨不致暴露。我在报上已看见了,很感激的。”
邵老台在旁,听佩馨竟对凤宜客气起来,就叫道:
“兄弟,你要记住是为什么来的。别听这女人的花言巧语,她把人命推到你身上,是多大的仇恨;那虚情假意的葬埋你母亲,又算什么?我劝你少说废话,立刻拉她打官司去好了。”
凤宜已冷笑道:“你们却想错了,以为我还有心逃脱么?可惜你们不知道我的情形,倘若知道,就明白我活着已没趣儿,死了也没怕处。不过我原来打算把事办完了,再去投案,把你洗将出来。现在即遇见这个变故,料想你们不会再放松我,那也只可认命。活该另一个恶人不遭报应,先随你们打官司去了。”说着又对邵老台笑道:“你这人为朋友真够热心,现在就请你出去,唤一个巡警带我走吧。不过请你不要再从便门出入,放心大胆的走大门好了。”
邵老台听着,回顾佩馨,似等他说话。佩馨还未答言,凤宜又道:“你就去吧!早晚要这样办,何必犹疑?
可是还得容我一点功夫,我这儿的财产,也得有个着落。
容先生,你陪我下楼,我去和一个人说几句话。”佩馨应了一声,凤宜就盈盈立起,将要举步下楼。
正在这时,心玉在楼下听凤宜说明将要挺身投案,不由大为动心。自思着凤宜种种情形,她的杀人,必有不得已的原故,非是寻常的谋杀亲夫可比。这一到案,恐怕法律不能原谅她的苦衷,定要照律问罪。自思和她这样情谊,难道就忍心看她受罪么?心玉这样想着,就要上去借着自己对佩馨的活命之恩,为凤宜解免。但一转想,又觉佩馨无辜遭累,今日好容易得到洗刷的机会,自己若拦阻他的行事,难道要叫人家负屈一世,永作捕逃之客?这未免于道理说不下去。而且心玉心中对佩馨隐有一种奇怪的感应。自见佩馨出现,就好似觉得吻自己的热唇又已近在身前,心旌摇摇,若不自持了。她心跳得发慌,不知怎样是好。心中很明白自己和凤宜情若同胞,应该立在她一面加以帮助。但每这样一想,就有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发生,似觉佩馨从早就盘踞在自己心中,好像资格比凤宜还深还近。若帮了旁人斯负他,似乎心坎里有件东西梗阻着,不许那样办。她正在迟疑之际,一颗心几乎急得要碎。在这当儿,恐怕身在局中的凤宜,也没有她这样痛苦。但是事情不由她作长久思量,凤宜已和佩馨说明,就举步下楼了。心玉心头狂跳,自思事到如今,自己万无躲避之理。
若待他们下来,反为不美,不如迎上前去,仍在楼上交涉,省得被下人们听见。想着就将身一长,三脚两步,便已走到楼上。
这时凤宜已走近楼梯不到十三四步远,忽见心玉贸然而现,似从平地涌起。初觉一惊,继而惊定叫道:“小妹,你怎也上来了,我正要找你去呢。”
心玉并不答言,奔过去拉住凤宜的手,把她拥入怀中,才转脸去看容、邵二人。
这时佩馨突然见一女郎,由下而走上,抱住凤宜,还以为凤宜来了帮手。方在愕然注视,忽瞧来人是个极熟的面目,不由惊得呆了。原来自冯村相别之后,不但心玉把佩馨念念不忘,佩馨也无一日不把心玉挂在心头。那灯前一瞥的情形,墙根一吻的情味,几乎时时都在脑中回旋。
所以他对心玉,虽只一面之识,其实心头供养已久。所以今日一见,恍如遇见时刻系念的情人。但见她竟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怎不惊诧欲绝!邵老台也已认出了是救过他们的心玉,忍不住咦了一声。
凤宜却没看见他二人的神色,只对心玉说道:“妹妹,今天咱们要分手了。我实在杀过何振邦,细情来不及说。
反正我得去打官司,这一去九成不能回来。我并没有一个亲友,咱们姐妹好了一场,你把我这点儿财产,都承受了吧!千万不要客气,你不要也得被外人分了。这是姐姐的一点遗念,契纸存折,都在我卧房保险柜里……”
心玉不待她再说下去,把手一摆道:“姐姐,离这样还远着呢!我看你哪里也不能去。”说着向佩馨道:“容先生,你还认识我么?”佩馨鞠躬答道:“女士的恩德,我时刻在心,怎会不认识!”心玉道:“你既认识我,我现在求你一件事:且莫逼迫我这位姐姐,成么?”佩馨冲口应道:
“是,是,您的命令,我没有不依。”心玉指着沙发道:
“那么,你和这位邵先生先请坐下。”佩馨闻言,忙向邵老台使了个叫他必顺从的眼色。邵老台只得不作一声,随他坐下。
这时凤宜已听清心玉对佩馨所说的话,好似心玉具有绝大势力,足以命令他们。不由大惊回顾,先瞧瞧容、邵二人,又望着心玉,现出迷惑之色。
心玉又扶凤宜坐在椅上,自立在旁边。向佩馨道:
“容先生,我不敢说对你有什么好处,只求你把我当作朋友看待,特别给些情面,不要过于逼迫我这位姐姐。”说着又向凤宜一指道:“凤宜姐虽不是我的亲姐姐,可是我们和同胞没什么两样。只看她方才要把房产都赠给我的意思,就知道我们的关系。容先生,你能不能看着我的情面,多看一步,大家从长计议。”
容佩馨先是满口说着不敢,这时听心玉说到末尾,忙又立起点首道:“当然,当然可以。您说什么我都从命。”
心玉安排好佩馨这一面,才向凤宜道:“姐姐,无须着急。这位容先生和我是朋友,很可以从长计议,咱们坐定了细谈。反正有我在中间,不能叫姐姐真的就去投案受罪,我明白姐姐的杀人,是另有苦衷的。”
凤宜听了,满面露出诧异之色,似惊心玉何以竟知道自己的底细。但她没询问这个问题,只问心玉道:“你怎的和这容先生认识,他又这样……”
心玉道:“现在来不及谈这不要紧的事了。我只简单的告诉你,容先生由你这儿逃走以后,遇到一件危险的事。有人认出他是报上所登的杀人凶犯,就去报官捉拿,是我送信叫他逃跑的。因为这一点渊源,所以今天在此恰巧遇见,我才敢对他做这请求。”
凤宜道:“哦,这倒真太巧了!不过今天的事,你纵有天大好心,也没法调停。这里面关着人命案子,我不投案,容先生就得永远负屈含冤;容先生若要洗刷,就必得我去投案,万万没法两全,你任怎样袒护姐姐,总不能强派人家永远背这黑锅吧?”
心玉道:“话是这样说法。不过事缓则圆,大家平心静气的商议,也许能够想出个两全的办法。”
凤宜微笑道:“谢谢妹妹的好意,但只怕你这好意要白费了。”
心玉道:“这自然不敢说定,只好听天由命,看后来结果吧。现在请姐姐先把杀何振邦的底里原由,说给大家听听。”心玉说这话的意思,本来想从佩馨手内把凤宜开脱。所以要她述说杀人的情由,希望从内中弄出可以原谅可以感人的情节,好对佩馨提出缓颊的要求。待佩馨允诺,再替双方合设两全之策。
哪知话一出口,凤宜竟摇头道:“我想还是到法庭上说去好,事情长着呢!在这儿何必白费唇舌。”
心玉道:“姐姐不必执拗,你懒得费话,就简单些说,只当和妹妹谈心。不然你打官司走了,我一百一的不知道你的为人,还许后悔交结了个谋杀亲夫的姐姐呢!”
凤宜“哧”的笑道:“妹妹,你当我是小孩子,还用激将法呢。不过妹妹既有这片好心,我也简直的说给你听。那死鬼何振邦,应名是我的丈夫,实在是杀我父母的仇人。因为我是望都县人,家中只有父母和我这个女儿。
我父亲是前清的武举,很有些惊人的武艺,在平时也传授我点儿。老人家性情耿直,在前清只作了一任守备,就告退回家隐居。因为在家乡人缘很好,常常出头办点公益事情,所以成了很有名的绅士。哪知在前三年有北洋军的一个团长,带队到县里驻防。我父亲因为办支应,自得和他们打交道。这团长就是天杀的何振邦。他以前很敬重我父亲,常常到家中拜望,开口就称呼老前辈,遇事也常请教。我父亲见他为人不错,就把他当作好友,让入内宅,出妻见女。哪知这一来竟使坏人生心,惹出大祸。不多几日,忽然来了个本县的恶棍郑子范,上门求见。原来是替何振邦作媒,要娶我作太太,并且声言何振邦前年丧偶,还未续弦;又有升官的喜讯,嫁过去就是旅长兼镇守使的夫人,以后还不知阔到什么份儿。我父亲听了,想到何振邦以父执资格,对朋友女儿妄起觊觎之心,无耻已极;更知郑子范是个恶霸,行为万恶,何振邦既能和他勾结,以前的假仁假义,定是装着骗人。我父亲脾气本来很大,当面就把郑子范骂走。而且叫他传话,和何振邦永远绝交,不许登门。后来何振邦还亲自到我家来谢罪,我父亲都没见他。最后一次,他又托出一位当地最有名望的老绅士,向我父亲致意。言说郑子范的作媒,并非出于何振邦的意思,只是郑子范的私心,想要撮合两家,从中得些利益。
他事后知道已和郑子范绝交,以谢老友,求我父亲特别原谅,仍许他时时趋教。我父亲当时对来人又骂了一顿,发誓再不见何振邦的面。这次连我母亲也觉得父亲太过分了,就劝他说,何振邦是驻防军队首领,咱们正在他势力之下,何必过于得罪。倘若真的闹翻,恐怕要生祸事。我那父亲脾气火暴,没人劝他还好,这一劝倒勾起他的怒气,定要亲身上保定去见何振邦的上官告状。闹得几乎天翻地覆,幸而由我把他劝住了。从此以后,直过了两三个月,何振邦再没动静。接着军队换防,何振邦调到旁地,临走时还派人带名片上我家辞行,我父亲闭门不理。
”又过了两月光景,突然有一群强盗,跳墙进宅,把我父母全都用枪打死了。我却被他们捆到床上,眼瞧着涂面强盗,在杀人以后,又翻箱倒柜,把我家的金银细软,全都装在口袋里带走。也是上天有眼,给我留下一条线索。有个又凶恶又勇莽的强盗,大约是疑惑我吓死了,竟开口向一个把脸涂成全黑,又戴着皮帽遮到眉下的人问着老郑,还搜别的地方不搜。那戴皮帽的人顿足说他混蛋,就再不停留,大家蜂拥走了。
“到天明我才被仆人救起,看见双亲已死,家产全空,那份惨就不必提了。我也记不起当时怎么活下去的。我想一个弱女子,突然遇到这样祸事,哪能禁受得住?幸亏有几个亲眷老人,帮着我办事。先报官请验尸缉凶,我因为在强盗口中听到一个郑字,就联想到来替何振邦作媒的郑子范,把实情禀告官府。无奈郑子范手眼通天,官府认为只凭一个郑字,不能断定就是郑子范。而且据说当我家出事的那一夜,郑子范正在城外某村一个亲家行人情去,有很多人替他作证。官府就判定我是仓猝误听,不足为据,只可把案悬起,另行缉凶。
我只得一人办丧事。但家中财物都被抢尽,惟有出卖地亩,得钱发丧。哪知在离出殡还有三四天的当儿。何振邦忽然来了。带着两个马弁,进门到我父亲灵前,抚棺痛哭。当时我正在棺旁伴守,无法躲避。何振邦哭完,就顿足长叹的对我说,他的防地距离稍远,音信迟滞,昨天才知道我父亲被杀的消息。他心痛老友惨死,一夜无眠,清早就赶奔了来。又劝我不要过于悲痛,善后之事,有他一力承当,绝不使老友沉冤莫白,弱息流离无依。说着取出几百块钱给我,说明并非赙仪,只做暂时应用。我当时本想辞谢,但好像我父母在天之灵,在暗中点醒了我,我突觉脑中一阵清明:想到郑子范素日和我父亲并无来往,第一次发生恶感,还是由于替何振邦作媒而起;以后我家遭了惨祸,我已看破郑子范大有嫌疑;这时何振邦又突然出现,冒充着老友的资格,热心代办后事。总起这几个问题看来,或者我父母的死,原因就在拒绝何振邦的婚姻:他见我父亲过于固执,料着无论如何,万难得到老人允许。
所以他二人合谋,由无恶不做的郑子范,先带人假装盗匪,把我父母杀死;然后何振邦再出面,以老友资格出力帮忙;使我这没有依靠的少女,落入圈套之中,由他拨治。我当时真不知怎的动了灵机,竟把他们的阴谋猜得确实不差。于是心里一转,就受了何振邦的钱,对他谢了又谢。何振邦见我把他当了好人,自然更竭力向我温存。我也表示双亲死后,亲友中没有可靠的人,以后事情只有赖他一个。何振邦满口答应,当日便借居我家,行动倒十分规矩。居然还装模作样的,到县署去了几次,催迫缉凶。
等我父母出殡之后,他便接我到他防地的宁晋县去住,我不肯去,他才怏怏自己走了。但是没过几日,又跑回看我,带来好些食用之物,临走还留下许多钱。总而言之,尽心竭力哄我罢了。
”如此两三个月,他竟在一天当面向我求婚。所持理由,不过是他断弦未续,我孤身无倚,倘若结成婚姻,就可两得其益:我既得着永远的归宿,他也能照顾我一世。
否则他是一个军人,走南闯北,一接调防命令,即将千里长行。那时徒萦肝肠,无法相顾,岂不负了老友之托?一下又说了许多爱慕我的衷情,和他将来怎样前程远大,嫁过去能享荣华富贵等等的话。我听了更像看透他的心肝,心里虽然痛恨,表面上还装羞涩,对他说这事不能立刻决定,请他容我考虑三日,再听回话。
“他走了之后,我仍打不定主意。因为我早已打算拼出这身体,替父母报仇,正希望和仇人接近,如今何振邦要把我请进家里,得到随时下手的便利,而且可以探察他和郑子范阴谋的实情,以及贼党的名姓,作日后一网打尽仇人的张本,岂有不愿意之理?得到这样天赐的机会,还有什么犹疑?只是我终有点想不开的地方,就是父母所遗的清白身体,该不该这样作践。而且我厌恨何振邦到十万分,行这条计,固然日后能够要他的性命,报仇快意。但在先起码要与他作几个月同居,方能设法把恶党一网打尽。并不能像戏上雪艳刺汤勤,费宫人刺一只虎似的,那样不失清白,当夜就可以成功。所以在这长时间的腆颜事仇,我真不知自己办得到办不到,受得住受不住。当时我自己实在委决不下,夜间就跪在我父母灵前,哭泣半夜,在蒲团上睡着。也不知是我精神上的感应,还是真是我父母阴魂指点,当夜得了个很奇怪的梦。梦境如何,现在也不必细说了。反正那梦给我添了许多勇气,叫我决定嫁给何振邦。
”到第三日,何振邦来听回音,我就允许他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