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去年末月廿八日到家的,伊是今年的第一日回来的。相去不过三四日,在我心上实也隔着一年〈和时间上所计划的〉一样。在伊到家进房的一刻,我十分的跳起欣美的心,一面就不自主的伸出手,紧握了一会。待放好了东西,和伊共坐在床框时,我就向伊拥抱了!可是浸惯于旧风气的女子,不知日间的拥抱,是更甜更美于夜半的接吻,所以伊说,你总是如此的!似乎,我不该再如此,作出儿态的快乐来,致失了大人的风范;或者以我不知悲哀——旦华之死是什么!
伊以后轻轻地对我说:“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早?很好,因为我这三月来名义虽算请了一位先生在学教,其实没什么书读来。
读起的时光,真忧惶极了。”我就问:“你读的是什么书呢?”伊说:“是《女子尺牍》,共读了两本,还有一本国语文言对照的范本。读起的时光,每日上四课,生字许许多多,总是记不熟,记着这字,那字又忘记了,先生也被我问的要死,她总要告诉我。
有时我和仲瑛说:仲瑛!这样记不牢,我不读了!仲瑛总劝我心不要着急。读了一月,方觉的有些轻宽起来,但一到天气冷起来,就不对了!每天早晨睡到十点钟,还懒洋洋的起来吃饭。
吃过后,坐在太阳光下,名义摊着一本书,其实你一句,我一句,不知谈起什么天了,夜里也谈到十一二点。对于书本,确实不留心了!现在却望你了,你有什么书买来?”我即说:“我有《疯狂心理》、《人类的行为》、《人生观与科学》,还有几本,都是新出版的!”“不是,你代我有什么书买来啊?”我就半说半戏道:
“你没有叫我买什么书过!”伊就不愿了:“还说这话!你总记不着我!你也应当看看,我有什么书可读,买几本来!”我知道伊有些不快,就转换了语气对伊说道:“不是没心,我的心上所记系的只有唯一的一个你,你的事,就是我的,我哪有不为你留心着意!实在,我到遍了各书局,找遍了关于你可看的各种书,文言,不是太浅,就是太深;白话,不是太俗,就是太奥,而且还配不上一个‘奥’字,因为‘奥’字在文学上总有相当的价值,而他是无非调换别人的辞面的花头,毫无意义的。费了几角钱,在我倒不可惜,使我去买这些东西,总有些不愿,而且于你的读书,更有无为与浅薄的阻滞!”似是似非的说了一番,伊不得不疑惑的问道:“莫非以外面书局之大,竟没有我可读的一本书么?
那么,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有书好读了?我总不信!”“你不信么?我实在找了好半天,查过了许多书籍。”伊插着说:“那末我只好不读书了?”“不是!我当然已代你设好法。”“什么法?你总是空口来骗人!”“你还不相信我么?老实说,我想,你所读的白话,我到各杂志里去选来;你愿读文言,我也在各古文书上,选文辞精美,文义清晰的给你读。”“那尺牍呢?”“尺牍么?还是我自己每天写出一篇来教你,比街坊书店上买来的,总好的多多!”
这样在当夜商定了,昨日一早,伊就催我去找书。我懒洋洋的和伊说道:“你这样用心,假如在满清,怕读一年,就可考中状元了!”伊即说道:“可惜我以前不明白,现在只有自悔,——叫我读书也不愿。在现在,给我读五年,我总还好了!”
和伊到楼上书室去找书,但找来找去,仍找不出相当的书来。我就对伊道:“白话,你还是读读深些罢!太浅了实在没意味。这本小说,叫做《少年维特之烦恼》,是一位郭先生从外国书里译来的,内容颇好,你读过定十分满意!”伊就接去一翻,一字一字的读了几句,还问我二三只字,就对我道:“深是深些好,假如不懂,就少读些好了!”“是的,白话你还是读这本。文言呢,你先将这《古文观止》拿去,里面当有几篇精华的短文可选。今天要读,就读这《春夜宴桃李园》篇,明天又选。”一面我指着,一面仍翻着别的。伊就说道:“这里一篇,那里一篇,翻也翻不着,怪讨厌的!”“那末你先拿去抄起来。”“呵,抄是抄不起来的!”“那还做我着罢,总要代你抄!”两部书总算暂时选定了。还抽出一本小字帖《星录楷书》,一本大字帖《玄秘塔》给伊。
在昨天的半天,任凭谁的读书热,莫过伊的猛烈了!伊看着伊的行李零乱,不收拾;伊不和别人作久别相逢的滔滔长话。伊只说“今后当用功”。所以在一节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篇《春夜宴桃李园》,问了数十回的生字,也不知艰苦。不过以后微笑说:“这些书都是空话,读读真难,解也费心力!”我就对伊实说:“素瑛哟!你读还是我教的苦哟!照这样,我心实在焦闷了!
不过你总慢慢读。”一边更怜惜伊运命的摧残,背时代的不幸!
今天晨间,伊已怀疑了向我说:“那本什么《少年烦恼》不读了,句子如刺蓬般扳来扳去,讲不清楚!你帮我换一本罢!”我也知道这是实在情形,所以答道:“那么,我再去寻一寻。”房桌上,散乱着好几本书籍,在伊无意中,摸了一本上册《红楼梦》。我就依着欣然道:“你读这部书很好,这部书里的故事,有些我已和你说过,你是欢喜的。宝姐姐,林妹妹,你还记得么?你现在正好读。一边亦可晓得些小说的滋味。假如你以为太多,我好拣最好的几节给你读,如何?”伊也只好笑眯眯的说:
“好的,我依你。”所以我今天课妻的课程是:
白话 上午 宝玉初见黛玉一段(《红楼梦》三回)文言 下午 秀州刺客尺牍 夜 平复致瑛第一封书一月十四日(十三夜事)
“我定明日上午偕朋友到黄坛去一趟,严君说,定必可使我看仲瑛一面。五时当回来,你允许么?”
“你的朋友,总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的事,怪不得有这么长久的话!空空的,又要到黄坛去,来回三十里。将来一定熟识的,何必费力。你自己说,太疲倦了!”
“将来的她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结过婚,一个人就没意思了!”
“你的心总在这些地方用,正经的事,早晨对你讲过,偏忘记了!人家说你规矩,不知你规矩的心肠,竟是这么!”
“什么是规矩啊!规矩是呆木的解说么?爱‘美’,就不规矩么?我决无别的坏心肠,不过人们称赞为天使的仙女,究竟是怎样的面貌,我总要一睹为慰。因为在我眼球里所走过的人,和我脑中所想象的一般美,总距差的太远了!她,更和你是姐妹的关系,并头常睡的,不知你的福到底如何?明天,不过说说,不去的,——家中的事虽用不到我,总不好远离。不过我总想快快的见一见她!”
“你今夜去见也好,说不定明日不能远离!你总有你的道理和心意所关注的一点。我,我还是学着做个呆子就是了!”
“你说出这话来,十分使我不安,你还疑心我不坦白,假如你以为不应当,就不去好了,何必看作这么重大!回过你的脸儿来,你万不可有别的心思加上我,使我对你所说的话要用一番思考并秘密。……给我〈的〉臂儿!”
“请不要这样!秘密不秘密,我统统知道了!你不对我讲也好,横直我……你去对别人讲,讲的人也有!……”
“你竟这么生气么?天呀!你为什么不在一点钟前给我哑了嘴,或者轻些,给我脑筋麻木一下,使我想不到这种话!我今晚没有饮过酒,我的神经思潮为什么这样激荡呢?素瑛!我求你无论如何要消散了你的一些不安气,吻一吻罢!我求你!……”
“你不用这样!有可爱的人,你真不应来的这么早!早晨你不是说过么?‘我真回来的太早了!这样糊涂的过去!’你自然在外边过的不糊涂!”
“你真疑我留外〔不〕正不好么?你连这话都疑作我有恋外心而发的证据么?素瑛呀!你太冤枉了我了!我虽和顾通了几次信,原因早早告诉你过的!而且现在确实断绝了。你还想着么?
假如我真真和她犯了病,我也不肯将通信的消息,完全明白在你面前宣布。我纵是一个呆子,也总知道保守秘密是要紧的事,何况我很会瞻前顾后,明白人生一切的呢!素瑛!你万不可多想,你必须明白我此时之心之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