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影
平复二十一岁
(1922年5月21日—12月7日)
一九二二年五月二十一日
一回想,就觉到二十年的人生,不知怎样过去!我记得我是一个小孩子,人家说我是个伶俐的孩子。一个人耍子或和同伴耍子,都显出十二分的活动和细致的个性。我的口和眉目的特好,也常使人来吻我。我最爱看图画,所以别人也用些图画来作诱我接吻的交换品。慢慢地能读书,天天地自重起来,成长到稍解世事,由青年期到结了婚,直至现在,一切在我身前却不知怎样过去。虽然常常留心过人生问题,或和几位吃素的妇人谈论,但总模糊了结或弃置如故,总说不出怎样的一回事来。我已经到开花期和结果期了。假如再不想想,以后的生命也无用继续。但是第一事,还是自我的努力罢!
去帆总望着风顺。
天云的变化,不要惊破我心,阻止我的去路。那些微波细浪,总能战胜他。
五月二十二日
几天来,竟似醉非醉的和酒后一样。在教室只知有我的一个躯壳,到校园中走走,朋友的目光,也异常闪视我。自己不能说出什么是我所必要,在现在过了,要来的我预先想着。不过,朋友们的笑声,是无意义的冲动罢!否则,明明是穿件白色的衣服,人人常有的事,大家都吃惊地多看他两眼,笑他三声呢?狂人院里的人们,神经错乱了的,决不止一个。我对朋友说,朋友!别说我罢!不是我害什么乱思。
幸福为什么不能假借?
看一回花,奏一曲琴,愈觉不能安慰。骂一顿自己,在头皮上椎击一下,也难提醒。
假定宇宙间仅我一个人,我想一切自由了。但是看,天空的鸟和花中的蝴蝶,何尝是孤单的呢?飞翔栖息,栖息飞翔,都似自由之神一样。
天色也阴沉沉的和心同样。还刮着风,弄得梧桐树枝摇摆不定。
五月二十四日
雨,你可不必下了!
你决不能洗净那——老农足上的污泥,少女面上的泪痕,和我心中的忧伤痕迹。
五月二十七日
下午四时后,风渐渐地将云扫开。太阳和处女一样斜看我两眼,依旧赧然回去。我急着要发泄我的游意,西子湖畔已久矣不见我的影子了。朋友多不勇敢,我激励他们毋须胆怯。并且说:
下雨是天做的事;玩,是人事;不相干的。
一个卖蒲荠的女孩子,〔见〕季章同我挑选〔蒲荠〕,她拿去游客遗在条凳上的几个铜子。她异想天开,但还疑惑——不敢。〔她〕只立着,恐怕我们是骗她,〔怕〕我们是顽徒。季章说:这是人类的罪恶!可惜连小孩子也明白了。
快乐!苦痛!在人间不知缠绕了几多年。我几番地想过,总不明了其何来何往。人是绝对值,他不过是偶然加到的正负的符号。这句话是何等地没煞人生的滋味?但仔细地观察,在一秒间可以左右了人生向哪条路,人生的真主宰又何尝有呢?听!笑声的亲热,偶然么?非么?
想到,怕已绝望了!
五月二十八日
人类怎样也做猴子骑绵羊的把戏呢?明明是同祖宗的子孙,居然这一部分,可以使役那一部分。竟有什么不变之理?上帝,请告我!我实在不懂身价不同的话!
看看阶下的小孩子,决待用我的手援他。但是,我不能有我自己的手〈的手〉,怎样呢?
呼声,不单我有,朋友们也有!
不单朋友们有,人们都有!
不单人们都有,那唧唧的小虫,喈喈的小鸟也有!
五月二十九日
哭,无论如何是没效的。要模仿肩膀上荷着锄望田中去的农民,或手里执着锤看着铁打下去的工匠才好。
五月三十日
写了一句格言:
“愿你成就你心要做的事。”
五月三十一日
今天即古历的端阳,又凑到欧西的什么整洁节(Clean upDay)。适值天气又晴了,阳光也分外的姣好,所以闹得处处是人,——穿着新衣服,带副愉快的容颜,游离淡素一样。我也乘船进西子湖内,拿我所应享受的一份乐趣和那些孩子们一样。
夜里得到父亲一信,说本月十七日晨,产生了我爱,即是我的幸福。究竟是幸福还是苦痛,除了上帝是怜悯我知道外,我自己想不出来。不过一静心,就感到精神界的不安,血也循环的愈快,眼前乐趣,立即飞散!
睡也睡不着,身子明明躺在床里,好似麻绳捆绑了一样。心箭乱发,将过去二十一年中的生涯,能再生者皆应弦无漏。看看一弯新月又很好,且好久没见她。想起来到她的光波中数数我的未来之步!
六月一日
老实说一句,我总说不出自己等于什么。“人总是人”,谈何容易,证明这一段,我恨不自成科学家。这个就算是我了,躯壳的外现和内心的要求,相差太远,细至一毛一发我也不能自己管束了!
我是自己的我么?否则,自身的事,会难解决的?
六月二日
依着运命摆布,似无舵之船的在海洋中飘流,目的之岸,万难抵达。违反了,却又难能,而我又不愿,——逆流是不惯行的。怎样呢?人生的乐趣,究竟怎样向着适合之路上去走?
只有假设和想象,是毕生一切安慰的幸福罢!
夜中月色颇好,唯似忧闷者之心的模糊耳。我和影总两相认识,而且一切神秘亦互相了解。不似人们的个个中间隔着一条望不到边岸之河。
六月三日
几天来,天色温度都一样。
早餐未吃,五时半起来照常读True Citizen。一时后,就到校园里坐着读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当一个朋友问我时——Have youtaken breakfast?就简单一句——吃了,明白而且完结。何必实说使朋友们对我异样。
我对朋友说,我大昏迷所以多懒懈,而且自己亦几次的难疗此病。我现在想到了,只有我唯一的爱人,给我一个誓言的信,——若我的努力没希望,伊即同我焚烧关系了,这样的深强刺激外,我再难抖擞我的精神向着理想之路费尽心情跑。朋友说——可假定么?我愿费神。我说——我自己已多次假定过,总不能实现而且相差太远!
六月四日
我很景仰伊之美,在不谈不笑间;谈笑间,就怨伊之美是不真洁了。
当我们晚餐后在水星阁边散步。一位老婆婆和蔼而亲热地走近我们。我想——告我们什么神秘罢,否则,就请求我们的指示呢。惊骇极了,听完她第一句话“先生们,给我一个铜子”。
六月五日
我最恨是爱的不能融洽,不相了解。晨间朋友们也谈起来。一个朋友说,他费尽内心的运算和措置种种的方法,倾注到伊的周身,想酉发酵永久的爱力,——结成夫妇。但伊总百般回避,说这是一切苦痛的渊薮。究竟是否渊薮,谁也不易猜得。不过自古即有例,青年们多不能明了。虽则这是人生最幽秘奥妙之事,而且超脱知识、意志之外的;但必有一次可以想到的。
季章说,要追不到快乐的人生快乐,只有暂时错误了的幻想!我对于这句深刻而尖利的呼声,竟麻木了周身的灵肉。
六月六日
无论人生的目的是在什么,在事实上确可证明一般生物的本能是欢喜快乐而回避苦痛。但是快乐不能得到而苦痛不能回避的时候,以后的生命,将怎样维持?
瞻前顾后,身如处在白茫茫的洋海中之小岛上一样。想除了极慈悲的鹏鸟——大孔雀也一样——来挟我飞出外,只有送给大鱼,隐匿在它的腹中。待它被捉到市场上剖开了腹的时候,我可庆幸再生了。
晚餐后,同几个平民夜校的小学生滚铁环,却一时快乐。这是不能想到的。一则也因我几次得着胜利,助长我的雄心,但不完全以此。维特说:“每日和小儿们一样过活的人最幸福。”我深信不疑。
天气很好,虽蒸热而惠风和畅。惜功课羁累太甚,没留心招呼它。夜中月色,幽美爽人。在光波中浴着几忘了时空的督促。
可惜朋友个个太没幸,有的战败于疲乏之魔被掳去囚在梦牢里;有的却错误了注意,用残余之精力到路口的电灯边的书里。不过是幸也没定,否则从我所得到的〔是〕带着几分的悲伤呢?
六月七日
在下午七时以前,感觉一切消失,所以刺激也浮泛地在身前过去了。别人的话也不知其意义所在,——劝慰还是讥笑。
将未成熟的果子,供献到市场里,取时髦的招牌,被人啖啜了皱眉远弃,这是售果者的罪恶呀!且未坚实的核子,又不能抽芽成长,果子生长的原则倒反被破坏,这有什么价值呢?
六月八日
花已放葩了,我还不是园丁,没有园丁的才智。委托罢!给自然抚爱,领受些春风夏露秋雨冬霜,美丽的成长。
日薄西山,是夏日整日里最好的一段美丽风味了。朋友们不能去西子湖〔和我〕做伴侣,我就在校门徘徊了。来了,缓步来了,一位婀娜的少女,——从未见过校边有伊一个的。毫不陌生地微笑着。且咀嚼点什么,同几个已在牧鹅的儿童。一会,去了。我焦灼之心,油然而起,随后知道——一个作客者哟!
六月九日
真的,这是笑声。从那几个女伴的心琴里弹出来的,以先,确是我听觉的错误。但我问,笑声和哭声是一样吗?
六月十一日
追述昨夜泛舟圣湖的事罢。
到昨夜,才不知不觉的证明人生真趣的归附和苦痛的存在了。以前二十年,不知怎样梦幻过去!今天的我,昨夜三潭印月里的我哟!我也早已想到——因月夜游湖已多次了。二年前的中秋那夜,简明的印象还存脑中,几个旧客,也可证明。况且这种享受,比奖我以勋章,还多着多少倍的记忆。我那时想,我的生命之花的适合,种到水边山麓罢。被着我,喂着我,时时是风霜雨雪雾露云霞和日月星〔辰〕的美液滋乳!蝶哟!虫哟!我的歌舞之友罢。但永没这样显露,使我明白了解。
我七人——逸山、范予、季章、寄慈、友生、青溪,在昨日晚餐前,计划就定了。
六月十六日
唉!我不知功课将我身投在忙碌里,竟如此的沉溺着莫名其事之真在!细细想起,五天内不过测验两次英文,也易易的;还有一篇经济问题,也不算什么,我竟非我,泛湖的记载中辍了。
续下罢。
模糊仿佛,在我脑海中我们的瓜皮艇儿摇摆离岸了。一桨一桨地将我们送出湖滨,使我们的灵魂渐渐的清明而一致,和西子钟情混合了。太阳方西下,灿烂的云霞,红黄紫褐的漫布天空;倒影湖中,似湖底的火焰。微波闪烁的又如西子装饰的金花。半时后,东山树林里又慢慢地送上金轮,隐约枝柯中;若处女夜妆,腆颜含笑地出来。一张湖面,又姿态变更,波摇金影的。从辽远的天边的月宫里,又辉射出一派金丝的彩光,透〔过〕幽淡净静的长空,走过湖面,直和我的目光相接。我的荣幸,我坐在自然的船里和一切亲爱的接吻;我身好像飘飘荡荡的在〔有〕许多处女的闺阁中谈笑;灵魂早到融洽无间的地步了。说着、歌着,朋友个个心醉了。而且这些山之神哟!水之神哟!月之神哟!个个赤裸地在眼前呼唤、诱惑,我们也身不自主,率性而行了。快乐到一切失去记忆的时候,谁能受不自然的管领呢!
三潭印月到了。美的爱似立着而叫我。踏上岸,几个Foreigners在着。瞅我两眼,似乎对我们有心得的同情。不过我一方面自恨——怎的不见中国人呢?
我依在潭边的栏杆,思想已到不能活动的地步了。只昏昏的有点感觉的意识来刺激我情感的冲荡。我呆呆地只知白光的水,青灰色的天,和淡褐色的山;堤上的树林——一枝一叶也和堤下一般。蛙声呱呱的嘹亮而大胆的叫着,萤火闪闪的幽烁而细致地照着,月儿也跑进云里,〔和〕笑出天外的少女在林中捉迷〔藏〕一样。——一刹那,一微点,在我目光中都发〔生〕了奇异的现象。〔说出〕“人在人间么?”“我都非我”的话了!几个朋友们,实在好笑。他们唱过了,叫我歌。我歌,我歌我的歌罢。
西湖荡我心魂兮,绝于尘埃之外神的太虚;西湖濯我衣袂兮,超乎万物之表与世长遗。
在亭中过宵,我心愿的。但我的心灵,已眠伏在慰乐我的摇篮里,与睡眠之神相谈笑,又何必催眠呢?永久不自主而遂心的命令的躯壳,又何必加他条件呢?
九时半,船儿依着原路出发了。
饮酒——剥果子——吃糕。
月色在我们四周跳舞。
辽远的优悠的歌声啊!月宫中的天女传给我的吗?依在大气中一浪一浪的送到耳边。朋友!谛听罢!——笑我们的枯干,笑我们的单调!永久无伴的朋友,人生真正的意义吗?——我们到死都不能有一次的发现的!——何等伤心的话哟!狂歌着——想嫦娥,东出西没有谁共。
朋友!轻些罢!果子的核,容易打破人家的心罩。我们所有的,都是释迦的遗训哟!
船飘着。
划子打桨。
在包围我们的,都是有深远的思虑的沉寂,或悠久的韵调的微音岸到了,车夫慈善家似的叫着。朦胧暗淡,冷寂,一齐也都驾临了。
长片的月夜游湖的影戏,断续隐现地在我脑中回转。
六月十七日
昨夜做了一个好梦。和朋友们说了,反遭鄙薄的讥笑——我的居心太坏了。我老实说,我们的理想,恐怕只在梦中或死后可以达到。何必反对,剥尽我们的侥幸呢?
六月二十五日
几天来天气蒸郁,懒做事。
我愿意做诗,而不愿意读别人的诗,更不愿意讨论什么诗。
我说我的话,是人生必要的,别人的话,我何必讨麻烦呢?其实也无所谓“诗”,无非一时神经的变态罢了。
六月二十六日
自以为夺得锦标,从动物的竞争台上。而且以为依进化轨迹,直线的向前运行,到那灿烂光明的一点,其实怕不是春蚕自缚罢。无穷直线联接不尽的刹那之点,从一端空洞昏暗,向一端缥缈朦胧,怎的有一段全乐的存在。在梦中的朋友!看,那金鱼掉尾而游,水波潋滟,只有他能回到其中的一段。墙角的秋〔虫〕,吱吱唧唧,和谐幽悠之曲里,充溢着自然歌调,无论如何,总不似人们的忧伤。
退一步想——假使我们的父母,给我做个牧童的伴侣,田场是终身的坟墓,树叶是避雨时的庙上之瓦;我所得到的愉恬,从犁锄的柄里,或者水牛的背上,决是丰富美满些。而且一曲高歌旭日斜阳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做自然之嫡子,比现在不可解释的忧闷,确澄清百倍。我的祖宗哟!逍遥至乐的庄生,反朴归真的老子!我,一班漩涡中的不幸者景仰你!景仰你的真美,真美之爱中做个自然之儿!
六月二十八日
雨如倒珠般地下来。
六月二十九日
朋友多时常笑我,更有时话吐半句,我不知他们的用意何在。不过有几次确是他们的痴,不是我神经的错误。
四海茫茫,五洲浩浩,我一粟耳!怎的总感受任何地〔方〕之不能安我!
七月二日
本来是不奇的,大家愿意说奇就奇了。吃饭、穿衣服,仔细地想起,心也要呆木了。
很大的雨,湖滨渔夫很多,看来很有趣。我立在旁边,也沾他们的光。因一个可爱的小孩子对他爸爸说——都是钓鱼的。
七月三日
人生是一出大把戏,生活都是娱乐。呆板板地做人,摆出庄严的架子,至死未发一笑,人反企慕他,竟有什么趣味呢?这种固不足论。饿虫在肚里时时叫苦,寒魔用着冰冷的乱箭射他,雨师风伯又没情,常常作起资本家的咆哮来凌虐。处此以下的人们,虽无用谈起,却也难证明——人生的娱乐。
当我心和自然之女会合,就是神经界刑罚的那时。
七月四日
夜里做家梦——母亲告我半年的情形,欲梅妹快活的玩弄我给她的纸球儿,伊诉伊的凄凉,和怨我夏假不回家的消息。一切表现出下星期现在的我了。不过,大妹妹!决不能领玩我的玩具,在这世界以外了!
大雨已淹没了禾苗和低屋。我心也闷的更慌。拿本书至手工教室前面读读,心里似混混沌沌的入魔了。雨将我的身蔽着,且奏出动〔听〕的美妙的乐音给我,我也不愿意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