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底母亲说,“他们也知道你的。可是这样的坐在家里怎么办呢?你底表兄昨天是连一顶补过数十个洞的帐子,都拿出去当了四角钱回来,四角钱只够得三天维持,蚊子便夜夜来咬的受不住。所以总想到外边去试试。你有办法么?”
我默默地没有答。以后母亲又说:
“在家里没有饭吃,到外边只要有一口饭吃就好了。她们总是想,外边无论怎样苦,青菜里总还有一点油的,家里呢,连盐都买不起了!”
母亲深长地叹息了一声。我心里想:农村的人们,因为破产,总羡慕到都市去,谁知都市也正在崩溃了,于是便有许多人天天的自杀。我,怎样能给他们有一条出路呢?我摇摇头向母亲说:
“我没有办法,法子总还得他们自己去想。”
母亲也更沉下声音,说道:
“他们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子?是有法子好想,早已想过了。现在只除出去做强盗的一条路。”
九
在我到家的第三天的午后,太阳已经转到和地平线成九十度直角的时候,我和几个农夫坐在屋外的一株树下——这个邻舍的伯伯也在内。东风是飘荡地吹来,树叶是簌簌地作响,蜜蜂有时停到人们的鼻上来,蜻蜓也在空中盘桓着。这时各人虽然在生计的艰难中,尝着吃不饱的苦痛,可是各人也都微微地有些醉意,似乎家庭的事情忘却了一半似的,于是都谈起空天来。以后他们问我外边的情形怎么样,我向他们简单地说道:
“外边么?军阀是拼命地打仗,钱每天化了几十万。打死的人是山一般的堆积起来。打伤的人运到了后方,因为天气热,伤兵太多,所以在病院里,身体都腐烂起来,做着‘活死人’。”接着,我又叙述了因为打仗的关系而受到的其余的影响。他们个个发呆了,这位邻舍的伯伯就说:
“这都是‘革命’的缘故,‘革命’这东西真不好。为什么要打仗?
都说是要革命。所以弄得人死财尽。我想,首先要除掉‘革命’,再举出‘真主’来,天下才会太平。”
于是我问他:要除掉革命用什么方法呢?你能空口喊的他们不打仗么?
他慢慢地说,似乎并不懂得我的意思。
“打仗打仗,我们穷人是愈掉在烂泥中了!前前年好收获,还不是因为打了一次仗,稻穗都弄得抽芽了。那一次,也说是革命呢!现在,我们有什么好处。”
这时另有一个农夫慢慢地,敦厚地说:“是呀,革命革命,还不是革了有二十年了么?我十八岁的那年,父亲就对我说:‘革命来了,天下会太平了。柴也会贱了,米也会贱了。’可是到现在,我今年有三十七岁,但见柴是一年比一年贵,米是一年比一年买不起,命还是年年革,这样,再过二十年,我们的命也要革掉了,还能够活么?”
我对他的话只取了默默的态度。要讲理论呢,却也无从讲起。
大家静寂了一息,只见蝉底宏大的响亮的鸣声。以后,我简单的这样问:
“那么你们究竟怎样办呢?你们真的一点法子也没有么?”
第三个农夫答,他同时吸着烟:
“我们是农民,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只希望老天爷风调雨顺,到秋来收获好些,于是米价可以便宜,那就好了。”
我却微笑地又说:
“单是希望秋收好是不够的。前前年的年成是好了,你们自己说,打了一次仗,稻穗就起芽来了。这有什么用呢?”
邻舍的伯伯就高声接着说,摔利似的:
“是呀!所以先要除掉革命才好!”
我却忍不住地这样说道:
“伯伯,用什么方法来除掉革命呢?还不是用革命的方法来除掉革命么?辣椒是要辣椒的虫来蛀,毒蛇是怕克蛇鸠的。你们当然看过戏,要别人底宝剑放下,你自己非拿出宝剑来不可。空口喊除掉革命,是不能成功的。”
我底话似乎有些激昂的,于是他们便更沉默了。我也不愿和他们老年人多说伤感的话,他们多半是相近四十与五十的人了。我就用了别的意思,将话扯到别的方向去。
十
这是另一次。
一天晚上,我坐在姨母底家的屋外,是一处南风最容易吹到的地方。繁星满布在天上,大地是漆黑的,我们坐着,也各人看不清各人底脸孔。在我们底旁边,有一堆驱逐蚊子的火烟,火光和天上的星点相辉照。我们开始是谈当天市上的情形:一只猪,杀了一息就卖完了,人们虽然没有钱,可是总喜欢吃肉。以后又谈某夫妻老是相打的不好,有一个老年人批论说:虽然是‘柴米夫妻’,没柴没米便不成为夫妻了,但像这样的天天相骂相打,总不是一条好办法。
再以后,不知怎样一下,谈锋会转到××党。有一个农夫这样说:
“听说××党是厉害极了。他们什么都不怕,满身都是胆,已经到处起来了。”
就另有一个人接着说:
“将来的天下一定是他们的。实在也非他们来不可!”
于是我便奇怪地问他们为什么缘故这样说。前者就答:
“他们是杀人放火的。人实在太多了,非得他们来杀一趟,使人口稀少了,物价是不能便宜的。至于有许多地方,如衙门之类,是要烧掉才干净,烧掉才痛快的。这是自然的气数,五百年一遭劫,免不掉的。”
我深深地被置在感动中了。——他们底理论,他们的解释。我一时没有接上说话,他们也似讳谈似的,便有人将话扯到别处去了。
十一
可是乡村的小孩子,都会喊‘打倒帝国主义’了。
我底五岁的侄儿,见有形似学生的三五人走过,便高声地向他们喊:“打倒帝国主义!”
有时他和五六个同伴在那里游戏,他也指挥似的向他们说:“我们做打倒帝国主义罢。你们喊,打倒帝国主义,我们便将一两个人打倒了。”
孩子们多随他说,同样高声地,指出他们底手指,向一个肥胖的笨重人喊:“打倒帝国主义!”
我们还能看见到处的墙壁上,这样的口号被写着。虽然‘打’字或者会写木边,‘倒’字会落掉了人旁。但是横横直直满涂在墙上,表示他们意识着这个口号,喜欢用这句口号,是显然的了。
十二
一到晚上,商人们都在街上赤膊的坐起来了。灯光是黝暗地照着他们底店内,货物是复复杂杂地反映着。街并不长,又窄又狭的,商人们却行列似的赤膊的排坐在门首,有的身子胖到像圆桶一样,有的臂膀如两条枯枝扎成的,简直似人体展览会一般。
我穿着一通青布的小衫,草帽盖到两眉,从东到西地走着。可是在我底后面,有人高声地叫呼我底名字了。我回转向原路走去。
“是你么,B君?”
一个小学时代的朋友,爽直而天真的人。
“你回来了么?”
他的身躯是带黑而结实的,他底圆的脸这时更横阔了。
“生意好么?”
我问他。同时又因他顺手地向椅上拿衣服,我却笑起地又向他问:“你预备接客么?”
“不是啊,”他说,“我们好几年没有看见了,我想问问你外边帝国主义的情形怎样,国货运动又怎样。”
我一边坐下他底杂货店的门口,一边就向他说:关于商业,我是从来不留心的,至于一批投机商人的国货运动,我也觉得讨厌他们。
“比奸商的私贩洋货总好些罢?”
他声音很高的向我责问。可是我避过脸孔没有回答。接着,我就问他在商业上,他近来有怎样的感想。他说:
“总还是帝国主义呵!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实在太厉害了!同是一种货,假如是自己的,总销行不广;即使你价值低跌到很便宜,他也会从政府那里去贿赂,给你各处关卡的扣留。想起来真正可怕。”
他垂下头了。静寂一息,他又继续说:
“所以帝国主义这东西不打倒,中国是什么法子也弄不好的!
你看,近几年来的土布,还有谁穿呢?财源是日益外溢了,民生是日益凋敝了,——朋友,这两句话是我们十几年前,在学校里的时候谈熟的,现在,我是很亲切地感到了!你,弄了文墨,还不见怎样罢?”
这位有着忠诚的灵魂的朋友,是在嘲笑我了。他底粗厚的农民风很浓的脸孔,是带着悲哀而苦笑了。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向他作解辩的回答。我只是神经质的感叹着:中国的人民实在是世界上最良好的人民,——爱国,安分,诚实朴素地做事,唉,可惜被一般军阀,官僚,豪绅,地主弄糟了!我就纯正地稍稍伤感地向他答:
“B君,你底话是不错的。书是愈读愈不中用的。多少个有学问的经济学博士,对于国民经济的了解,怕还不如你呢!所以,B君,目前救中国的这重任是要交给于不识字的工农的手里了。”
我受了他底一杯开水,稍稍谈了一些别的就离开他了。
第二天,我也就趁了海船,回到我孤身所久住了的都市的他乡底家里。
一九三○年九月十七日夜半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