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伟却似火引着似的说,“不必再空谈了,蠫,起来罢,太阳跑到天中来,是报告人们到了午餐的时候。下午,去找一块地方玩一趟,你喜欢什么地方玩啊?问题是跟着生活来的,我们只好生活着去解决问题,不能为问题连生活都不要了。”
“盲目地生活,浸在生活的苦汁里吸取苦汁,我自己想想有些怀疑起来了,有些怀疑起来了。”
“怀疑有什么用呢?”伟说。
“怀疑之后是憎恨。”
“憎恨又有什么用呢?”清问。
“是呵,我知道自己还是不能不活下去!还是不能不活下去!
可是我的思想是如此,有什么方法呢?所以请你们离开我,让我独自罢!”
“但是我们不走,仍可与你决断!”伟说。
“蠫哥,我们是幸福了么?你眼前的我们,竟个个如笨驴,生命受着鞭鞑而不自觉的么?”清说。
“我们也有苦痛呵,”翼说,“但我们还连睡也睡不安稳呵!”
“好,请你们制止罢!”
停一息,又说,并转了一身,语气极凄凉的,“我也知道你们对于我的友谊了!假如你们一定要我的供状,那我不得不做一篇反哲学论文来宣读。”
没有说下去,又停止了。
他们倒又吃一惊,简直摸不着头脑。时候将近中午,阳光也全退出他们的窗外。接着,又听蠫说,“我所以要请求你们离开我,就想减轻我的苦痛。我本怀疑我自己的生活,这因我的思想无聊,无法可想的!每天早晨,我向自己问,你为什么要穿起这件灰色的布衫呢?天不使你发抖,你又不爱穿它,你为什么不赤裸裸地向外边去跑呢?警察要揪住你,你可不必管,总之,我一些勇气也没有。这并不是因布的不爱它,实在觉得穿这样的衣服是没有意义!对于住,我也一样,一样憎恨它,我憎恨这座地狱!床对我已变做冷冰冰的死土,但我总还要睡在它上面,我多么苦痛。我有我自己的大自然的床,我可以每夜在星光的眼中眠着,我多么快乐呀!我已成了我自己错误的俘虏了,我无法可想。我也不愿食,胃对于我似讨厌的儿子对于穷苦的母亲一般。受累呀,快给他杀死罢!但我一边这样喊,一边还是吃,食物到口边,就往喉下送,不管咸酸苦辣。有时我更成为一个贪吃的人,比什么人都吃的快,比什么人都吃的多,抢着吃,非吃不可,虽则自己在诅咒,还是非吃不可。一等到吃完了,吃好了,那就心灰意冷,好似打败仗的兵士一般。自己丧气,自己怨恨自己了!我真矛盾的厉害,我真矛盾的不可思议呀!”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息,朋友们是个个屏息听着。他似良心压迫他说,非如此说完不可。但愈说脸愈苍白,虽有时勉强地苦笑了一声。神色颓唐,两眼眨眨地望到窗外。
“在昨夜吃酒的时候,我本来已失了快乐之神的欢颜的光顾。不知什么缘故,我是觉到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们是喝着,说着,笑着;而我却总是厌恶,烦乱,憎恨!我只有满杯地喝自己的清酒,我只有自己沉默地想着。同时,你们的举动、你们的人格,却被我看得一文不值了!”以后他更说重起来。“你们的人格是光明灿烂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而我却看做和生了梅毒被人拷打的下流妓女一样,和在街头向他的敌人作无谓的谄笑的小人一样,和饿毙而腐烂的乞丐一样!唉!我怎么丑化你们到如此!你们的身体,纯洁英隽的,春花秋月一般的,前途负有怎样重大的使命的;而我却比作活动的死尸!饿鹰不愿吃它的肠,贪狼不愿吃它的肉!唉,该死的我,不知为什么,将你们腐化到这样!没智慧,没勇敢,向自私自利顺流,随着社会的粪土而追逐,一个投机的动物,惯于取巧而自贪荣誉的动物,唉,我何苦要告诉你们呢?我何苦要向你们陈说呢?你们不愿意听么?真诚的朋友们,请你们勿责,请你们勿怒!我还有我自己对于自己!我伤心呀,我流泪呀,我痛彻心髓而不渝了!粉碎了我的骸骨,磨烂了我的肌肤,我还有未尽的余恨!孑孑也可爱,蝌蚪也可贵,我竟远不如孑孑与蝌蚪了!痛心呵,我又何用尽述呢?给你们以悲哀,给你们以苦痛,真诚的朋友们,请恕我罢!万请恕我罢!恕我这在人间误谬的动物,恕我这在人间不会长久的动物!”喘了一口气,又说,“因此,我掷碎了酒杯,我走了!现在,你们在我身边,我的苦痛将如野火一般燃烧,我的憎恨将如洪水一般泛滥!我是一个极弱极可怜的东西,如黑夜暴风雨中跄踉于深山丛谷内!唉,我失掉了驾御自己的力量,感情夺去了我理智的主旨,不,还是意志侵占了我冲动的领域罢!因为自己愿意这样做,自己愿意变做一滴醋,牛乳放到唇边也会凝固了。什么一到我身边,就成了一件余剩的东西;所以人间的美丽与幸福,在我已经是例外呀,我的末日,我的未为上帝所握过的手,我将如何来结算呢?”语气呜咽,竟说不上来。一时,又说,“现在,朋友们,请离开我罢!请永远离开我罢!负着你们的使命,到你们的努力道上去,保重你们的身体,发扬你们的人格,向未来的世界去冲锋罢!莫在我身前了,你们的身体在我前面,你们的精神就重重加我以苦痛,要拉我到无底的地狱中去一样!真诚的朋友们,你们爱我的,让我独自罢,以后请勿再见了!我内心有万恶的魔鬼,这魔鬼使我牺牲与灾难。因此,我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行走,我不能在大庭广众前说话,更不能在可敬可爱的人们眼前出现了!我将永不回家,我将到荒僻的沙漠上去,我决意到人迹很少的沙漠上去生活。亲爱的朋友们,这是我的反哲学论文,也是我对你们的最后的供状。还要我怎样说呢?你们竟一动也不动么?唉!唉……”
他说完,长叹了一声。
四位朋友,没一个不受惊吓,脸色青了,白了。他们的两眼的四周含着红色的润,在润中隐荡着无限的汹涌的泪涛哟!
清全身颤动,以后,嗫嚅的说,“蠫哥,你……究竟为什么这样说呢?”
一边几乎滴下泪来。蠫说,“这样想,就这样说。”
“你不想不可以么?这种胡思乱想,对你好像是强盗。”翼说。
“不,比强盗还凶!”佑悲哀的加上一句。蠫说,“你们何苦要压迫我?”
伟说,“谁压迫你?谁还有力量压迫你!不过你既不能立刻就毁灭掉你自己,又不能遂愿毁灭了你所憎恨的社会,什么沙漠,荒僻的沙漠,在这篇反哲学论文中间,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你听着我此后的消息便是了。”蠫冷冷地。清急向伟轻说,“辩他做什么?”一边向蠫说,“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你。”
“你又为什么呢?压迫么?”蠫微笑地。
“你是我二十年来的朋友,从小时一会走,就牵着手走起的。”
“那我死了呢?”
“这是最后的话。”
“当我死了就是咯!蠫死了,葬了!”
“不能,没有死了怎么好当他死了呢?肚饿好当吃饱么?”
“不当就是。你自己说过,‘辩他做什么?’”
房里一时又无声。
太阳渐渐西去了,他们的窗外很有一种憔悴的萎黄色的昼后景象。他们个个很急迫似的。虽则伟,他已经决定了,还是暂时的回避他,使他尽量地去发展他自己,就是杀人也有理由。
佑和翼呢,是介乎同情与反感之间,捉摸不到他们自己的主旨。
对眼前似将死的朋友,也拿不出决定来。而清呢,一味小弟弟的模样,似在四无人迹的荒野,暮风冷冷地吹来,阳光带去了白昼的尊严,夜色也将如黑脸一般来作祟;他怎样也不能离开,紧拖着他哥哥的衣襟似的。
独蠫这时的心理,反更觉得宽慰一些了。吐尽了他胸中的郁积与块垒,似消退了几层云翳的春天一样。他静听着朋友们谁都被缠绕着一种无声的烦恼,这是他所施给他们的,他很明白了。所以他勉强笑了一声,眼看了一看他们,说,“你们何苦要烦恼?老实说罢,前面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些呓语。呓语,也值得人们去注意么?我的人生已成了梦,我现在的一切话,都成了呓语了。你们何苦要为这些呓语而烦恼呢?”
停一息,又说,“我还要向你们直陈我辞退C社书记的职的理由:我生活,我是立在地球上生活,用我的力去换取衣食住,谁不能赐与的。
但我却为了十几元一月的生活费,无形地生活于某一人的翼下了;因他的赐与,我才得生活着!依他人的意旨做自己所不愿意做的事以外,还要加我以无聊。我说,‘先生,这样可以算罢?’
他说,‘重抄,脱落的字太多了!’因此,我不愿干了。现在我很明白,社会是怎样的一个怪物!它是残暴与专横的辗转,黑暗与堕落的代替,敷衍与苟且的轮流,一批过去,一批接着;受完了命令,再去命令别人。总之,也无用多说,将生命来廉价拍卖,我反抗了!”
接着又摇头重说了一句,“将生命来廉价拍卖,我反抗了!”
他的眼又涌上了泪,但立刻自己收住了。一息,又说,“也不必再谈别的了,太阳已西,你们还是去吃中饭罢!”
清才微笑地说,“我的肚子被你的话装的够饱了,——你们饿么?”一边转眼问他们。
“不,”伟说。
“也不,”翼答。
“我也不,”佑答。
于是蠫又说,“你们也忘记了社会共同所遵守而进行的轨道了么?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用得到许多个不字?”一边他又想睡去。
清立刻又问,“你也想吃一点东西么?”
“不必讨我的‘不’字了。”蠫说着,一边掀直他的棉被。
这时伟说,一边立了起来,“我们去罢!让他睡,让他独自静静地睡。”
“是呀,你们去罢,给我一个自由。我很想找到一个机会,认识认识自己,认识到十分清楚。现在正有了机会了。”一边转身向床内。
“蠫哥,……”清叫。
“我们走罢。”伟又催促的。
于是各人将不自由的身子转了方向:伟首先,佑第二,翼第三,清最末,他们排着队走下楼去。
第四空虚的填补
他们去了,缓滞的脚步声,一步步远了。
他睡在床上,一动没有动,只微微地闭着两眼。一时眼开了,他又茫无头绪。他好像愿意到什么地方去受裁判,虽则过去的行动和谈话,他已完全忘记了,但未来总有几分挂念,他将怎样呢?他坐起,头是昏昏的;什么他都厌弃,他也感到凄凉了。好似寂寞是重重地施展开它的威力,重重地高压在他的肩上。窗外,楼前,楼下,都没有一些活动,他又觉得胆怯了。
他起来,无力地立在房中,一种淡冷的空气裹着他,他周身微微震颤了。他的心似被置在辽远的天边,天边层层灰黯的。他在房内打了一个旋,他面窗立着,两颗深陷的眼球一瞬也不瞬。
但窗外如深山的空谷,树林摇着尖瘦的阴风,雨意就在眼前了。
他又畏吓了,重仰睡倒在床上。他静听他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很厉害,他用两手去压住他的心胸,口齿咬得紧紧的,他好像要鼓起勇敢来,但什么都没有力气。他又微微地闭起眼,一边,周身侵透出冷汗来。呼吸又紧迫的,他叫了,“唉!我怎会脆弱到这个地步!我简直不如一个婴儿了!我要怕,我心跳,母亲呀,你赋给我的勇敢到哪里去了?”
一边流出一颗泪,落在被上。
这时他想起他家乡的母亲,——一位头发斑白了的老妇人,偻着背,勤苦地渡着她日常细屑的生活。她嚼着菜根,穿着粗布的补厚的衣服,她不乱费一个钱,且不费一个钱在她自己的身上;她只一文一文的贮蓄着,还了债,并想法她两个儿子的婚姻。她天天挂念着他,希望他身健,希望他努力,希望他顺流的上进,驯服地向社会做事,赚得钱来。就不赚钱也可以,只要他快活地过去,上了轨道的过去,为了盲目的未来而祈求吉利地过去;不可乱想,不可奢望,不可烦恼而反抗的,这是她素所知道她儿子的,她常切戒他。但他却正因这些而烦恼了,苦闷了,甚至诅咒了。他气愤人类的盲目,气愤他母亲的盲目;一边她自己欺骗过她自己的一生,一边又欺骗别人来依她一样做去。这时,他竟将最关心切爱的老母,也当作他的敌人之一了!他觉得没有母亲,或者还要自由一些,奔放一些,任凭你自杀和杀人,任凭你跑到天涯和地角去,谁关心?谁爱念?
但现在,他以过去的经验来说,他无形中受着母亲的软禁了!他想到这里,好似要裂碎他的五脏,他叫道,“母亲呀,你被运命卖做一世的奴隶了!你也愿你的儿子继续地被运命卖做一世的奴隶么?”
他叫着母亲,又叫着运命,——他低泣了!
这样几分钟,他忽然醒悟的自说,“我为什么悲哀?我为什么愁苦?哼,我真成了一个婴儿了!
我没有母亲,我也没有运命,我正要估计自己的人生,抛弃了一切!我没有母亲,我只有自己的肉和血;我也没有运命,只有自己的理想与火!我岂为运命叹息?我岂为母亲流泪?哼,我要估计自己的人生,将抛弃一切!我得救了,我勇敢了,在这样的灰色的天和灰色的地间,并在灰色的房内,正要显现出我的自己来!”
他勇敢了,内心似增加一种火,一种热力。一边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一边将床上的棉被完全掀开。两手两脚伸得很直,如死一般的仰卧在床上。——这样经过许久。
太阳西斜了,光射到他窗外一家黄色的屋顶上,反射出星眼的斑点来。而他的房内更显示的黝黯了。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推进他的房门。他一惊,以为朋友又来吵扰他。随转他的头仔细一看,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他房东的女儿,名叫阿珠。
“阿珠,做什么?”他立刻问,眼中射出幽闪的光。
这位姑娘,仔细而奇怪地看着他,好像不敢走近他,立在门边。于是他更奇怪,随即又问,“阿珠,你做什么?”
这才她慢慢的娇脆的说,手里带着一封信和两盒饼干,走近他,“朱先生,有人送信和饼干来。”
“谁啊?”
“我不知道,有信。”
“人呢?”
“人在楼下,请你给他一张回字。”
一边笑眯眯的将信和饼干放在他身边的桌上。
他就拿去信,一看,上写着,信内附洋五元送S字路M二里十七号朱胜王禹先生收清缄即日下午一边就将信掷在床边,眼仍瞧着天花板。
但阿珠着急了,眼奇怪地注视着他苍白的脸上,说,“为什么不拆信呢?他说信内夹着一张钞票,等着要回字的。”
“谁要这钞票!”
“你!”
“呀,”他才瞧了她一眼,苦笑的,重拾了信,拆了。他抽出一张绿色的信笺和一张五元的钞票,但连看也没有看,又放在枕边了。一边他说,“请你同来人说一声,收到就是了。”
“他一定要回字的。”
“我不愿写字。”
“那末写‘收到’两字好了。人家东西送给你,你怎样连收到的回条都不愿写?你真马虎。”
“好罢,请你不要教诫我。”
语气有几分和婉的。同时就向桌下取了一张纸,并一支铅笔,手颤抖地写道,“钱物均收到。我身请清勿如此相爱为幸。”
笔迹了草,她在旁竟“哈”的一声笑出来。
他随手递给她,“阿珠,请你发付他!”
她拿去了,微笑的跑到门口向楼下叫,“客人,你上来。”
接着,就是来客走梯的声音,但蠫蹙眉说,“你给他就是,不要叫到我的房内来。”一边想,“怎么有这样的女子?”
于是女子就在门口交给他回字,来客也就下楼去了。
阿珠还是不走,留在他床边,给他微笑的,狐疑而又愉快似的。一时,她更俯近头说道,“朱先生,你为什么啊?你竟连信也没有看,你不愿看它么?”
“是。”他勉强说了一字。
“你知道信内写些什么呢?”
“总是些无聊的话。”
“骂你么?”
“倒并不是,不过没怎样差别。”
“你应当看它一下,别人是有心的。”
一边就将这信拿去,颠倒看了看。
“请你给我罢。”
她就将这信递给他,他接受了,但仍旧没有展开,只将四分之一所折着的一角,他默念了,这是自然的法则,我说不出别的有力量的话,今夜当不到你这里来,且头痛不堪,不知什么可笑,此亦奇事之一,而令人不能梦想者也。
他一字一字的念了三行,也就没有再念了,又将它抛在床边。
女子不能不惊骇,她看蠫这种动作,似极疲倦似的,于是问道,“朱先生,你有病么?”
“什么病啊?
“我问你有病么?”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这样呢?”
“怎样?”
“懒,脸色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