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可惜我那时不知道就是萧先生,假如知道,我一定会冒昧地叫起他来。”又转脸向萧涧秋说:“萧先生,我是很冒昧的,简直粗糙和野蛮,往后你要原谅我。我们以前失了一个聚集的机会,以后我们可以尽量谈天了。你学问是渊博的,哥哥时常谈起你,我以后什么都要请教你,你能毫不客气地教我么?我是一个无学识的女子——本来,‘女子’这个可怜的名词,和‘学识’二字是连接不拢来的。你查,学识底人名表册上,能有几个女子底名字么?可是我,硬想要有学识。我说过我是野蛮的,别人以为女子做不好的事,我却偏要去做。结果,我被别人笑一趟,自己底研究还是得不到。像我这样的女子是可怜的,萧先生,哥哥常说我古怪,倒不如说我可怜切贴些,因为我没有学问而任意胡闹;我现在只有一位老母——她此刻在灶间里——和这位哥哥,他们非常爱我,所以由我任意胡闹。我在高中毕业了,我是学理科的;我又到大学读二年,又转学法科了。现在母亲和哥哥说我有病,叫我在家里。但我又不想学法科转想学文学了。我本来喜欢艺术的,因为人家说女子不能做数学家,我偏要去学理科。可是实在感不到兴味。以后想,穷人打官司总是输,我还是将来做一个律师,代穷人做状子,辩诉。可是现在又知道不可能了。萧先生,哥哥说你是于音乐有研究的人,我此后还是跟你学音乐罢。不过你还要教我一点做人的知识,我知道你同时又是一位哲学家呢!你或者以为我是太会讲话了,如此,我可详细地将自己介绍给你,你以后可以尽力来教导我,纠正我。萧先生,你能立刻答应我这个请求么?”
她这样滔滔地婉转地说下去,简直房内是她一人占领着一样。她一时眼看着地,一时又瞧一瞧萧,一时似悲哀的,一时又快乐起来,她底态度非常自然而柔媚,同时又施展几分娇养的女孩的习气,简直使房内的几个人看呆了。萧涧秋是微笑的听着她底话,同时极注意的瞧着她的。她真是一个非常美貌的人——脸色柔嫩,肥满,洁白;两眼大,有光彩;眉黑,鼻方正,唇红,口子小;黑发长到耳根;一见就可知道她是有勇气而又非常美丽的。这时,他向慕侃说道:
“陶,我从来没有这样被窘迫过,像你妹妹今夜的愚弄我。”
又为难地低头向她说:“我简直倒霉极了,我不知道向你怎样回答呢?”
她随即笑一笑说:
“就这样回答罢。我还要你怎样回答呢?萧先生,你有带你底乐谱来么?”
“带了几本来。”
“可以借我看一看么?”
“可以的。”
“我家里也有一架旧的钢琴呢,我是弹它不成调的,而给贝多芬还是一样地能够弹出《月光曲》来。萧先生请明天来弹一阕罢?”
“我底手指生疏了,我好久没有习练。”
“何必客气呢?”
她低声说了一句。这时方谋才惘惘然说:
“萧先生会弹很好的曲么?”
“他会的,”陶慕侃说,“他在校时就好,何况以后又努力。”
“那我也要跟萧先生学习学习呢!”
“你们何必这样窘我!”他有些惭愧地说,“事实不能掩饰的,以后我弹,你们评定就是了。”
“好的。”
这样,大家静寂了一息。倚在门边的陶岚——慕侃底妹妹,却似一时不快乐起来,她没有向任何人看,只是低头深思的,微皱一皱她底两眉。钱正兴一声也不响,抖着腿,抬着头向天花板望,似思索文章似的。当每次陶岚开口的时候,他立刻向她注意看着,等她说完,他又去望着天花板底花纹了。一时,陶岚又冷淡地说:
“哥哥,听说文嫂回来了,可怜的很呢!”
“她回来了?李……?”
她没有等她哥哥说完,又转脸向萧问:
“萧先生,你在船内有没有看见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妇人,领着一个少女和孩子的?”
萧涧秋立刻垂下头,非常不愿提起似的答:
“有的,我知道她们底底细了。”
女的接着说,伤心地:
“是呀,哥哥,李先生真的打死了。”
校长皱一皱眉,好像表示一下悲哀以后说:
“死总死一个真的,死不会死一个假呢!虽则假死的也有,在他可是有谁说过?萧,你也记得我们在师范学校的第一年,有一个时常和我一块的姓李的同学么?打死的就是此人。”
萧想了一想,说:
“是,他读了一年就停学了,人是很慷慨激昂的。”
“现在,”校长说,“你船上所见的,就是他底寡妻和孤儿啊!”
各人底心一时似乎都被这事牵引去,而且寒风隐约的在他们底心底四周吹动。可是一忽,校长却首先谈起别的来,谈起时局的混沌,不知怎样开展;青年死了之多,都是些爱国有志之士,而且家境贫寒的一批,家境稍富裕,就不愿做冒险的事业,虽则有志,也从别的方面去发展了。因此,他创办这所中学是有理由的,所谓培植人材。他愿此后忠心于教育事业,对未来的青年谋一种切实的福利。同时,陶慕侃更提高声音,似要将他对于这座学校的计划,方针,都宣布出来,并议论些此后的改善,扩充等事。可是用人传话,晚餐已经在桌上布置好了。他们就不得不停止说话,向厅堂走去。方谋喃喃地说:
“我们正谈的有趣,可是要吃饭了!有时候,在我是常常,谈话比吃饭更有兴趣的。”
陶慕侃说:
“吃了饭尽兴地谈罢,现在的夜是长长的。”
陶岚没有同在这席上吃。可是当他们吃了一半以后,她又站出来,倚在壁边,笑嘻嘻地说:
“我是痴的,不知礼的,我喜欢看别人吃饭。也要听听你们高谈些什么,见识见识。”
他们正在谈论着“主义”,好似这时的青年没有主义,就根本失掉青年底意义了。方谋底话最多,他喜欢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主义,他说,“主义是确定他个人底生命的;和指示着社会底前途的机运的,”于是他说他自己是信仰三民主义,因为三民主义就是救国主义。“想救国的青年,当然信仰救国主义,那当然信仰三民主义了。”一边又转问:
“可不知道你们信仰什么?”
于是钱正兴兴致勃勃,同时做着一种姿势,好叫旁人听得满意一般,开口说道:
“我却赞成资本主义!因为非商战,不能打倒外国。中国已经是欧美日本的商场了,中国人底财源的血,已经要被他们一口一口地吸燥了。别的任凭什么主义,还是不能救国的。空口喊主义,和穷人空口喊吃素会成佛一样的!所以我不信仰三民主义,我只信仰资本主义。惟有资本主义可以压倒军阀;国内的交通,实业,教育,都可以发达起来。所以我以为要救国,还是首先要提倡资本主义,提倡商战!”
他起劲地说到这里,眼不瞬的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这位新客,似要引他底赞同或驳论。可是萧涧秋低着头不做声响,陶慕侃也没有说,于是方谋又说,提倡资本主义是三民主义里底一部分,民生主义上是说借外债来兴本国底实业的。陶岚在旁边几次向她哥哥和萧涧秋注目,而萧涧秋却向慕侃说,他要吃饭了,有话吃了饭再谈。方谋带着酒兴,几乎手足乱舞地阻止着,一边强迫地问他:
“萧先生,你呢?你是什么主义者?我想,你一定有一个主义的。主义是意志力的外现,像你这样意志强固的人,一定有高妙的主义的。”
萧涧秋微笑地答:
“我没有。——主义到了高妙,又有什么用处呢?所以我没有。”
“你会没有?”方谋起劲地,“你没有看过一本主义的书么?”
“看是看过一点。”
“那么你在那书里找不出一点信仰么?”
“信仰是有的,可是不能说出来,所以我还是个没有主义的人。”
在方谋底酒意的心里一时疑惑起来,心想他一定是个共产主义者。但转想,——共产主义有什么要紧呢?在党的政策之下,岂不是联共联俄的么?虽则共产主义就是……于是他没有推究了,转过头来向壁边呆站着的陶岚问:
“Miss陶,你呢?请你告诉我们,你是什么主义者呢?我们统统说过了:你底哥哥是人才教育主义,钱先生是资本主义……你呢?”
陶岚却冷冷地严峻地几乎含泪的答:
“我么?你问我么?我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社会以我为中心,于我有利的拿了来,于我无利的推了去!”
萧涧秋随即向她奇异地望了一眼。方谋底已红的脸,似更羞涩似的。于是各人没有话。陶慕侃就叫用人端出饭来。
吃了饭以后,他们就从校长底家里走出来。风一阵一阵地刮大了。天气骤然很寒冷,还飘着细细的雨花在空中。
三
萧涧秋次日一早就醒来。他望见窗外有白光,他就坐起。可是窗外的白光是有些闪动的。他奇怪,随即将向小花园一边的窗的布幕打开,只见窗外飞着极大的雪。地上已一片白色。草,花,树枝上,都积着约有小半寸厚。正是一天的大雪,在空中密集的飞舞。
他穿好衣服,开出门。阿荣给他来倒脸水,他们迎面说了几句关于天气奇变的话,阿荣结尾说:
“昨天有许多穷人以为天气从此会和暖了,将棉衣都送到当铺里去。谁知今天又突然冷起来,恐怕有的要冻死了。”
他无心地洗好脸,在沿廊下走来走去的走了许多圈。他又想着昨天船中的所见。他想寡妇与少女三人,或者竟要冻死了,如阿荣所说。他心里非常地不安,仍在廊下走着。最后,他决计到她们那里去看一趟,且正趁今天是星期日。于是就走向阿荣底房里,阿荣立刻站起来问:
“萧先生,你要什么?”
“我不要什么,”他答。“我问你,你可知道一个她丈夫姓李的在广东打死的底妇人的家里在那里么?”
阿荣凝想了一息,立刻答:
“就是昨天从上海回来的么?”
“是呀。”
“她和你同船到芙蓉镇的。”
“是呀。你知道她的家么?”
“我知道。她底家是在西村,离此地只有三里。”
“怎么走呢?”
“萧先生要到她家里去么?”
“是,我想去,因为她丈夫是我同学。”
“呵,便当的,”阿荣一边做起手势来。“从校门出去向西转,一直去,过了桥,就沿河滨走,走去,望见几株大柏树的,就是西村。你再进去一问,便知道了,她底家在西村门口,便当的,离此地只有三里。”
于是他又回到房内。轻轻的愁一愁眉,便站在窗前,对小花园呆看着下雪的景象。
9点钟,雪还一样大。他按着阿荣所告诉他的路径,一直往西村走去。他外表还是和昨天一样,不过加上一件米色的旧的大衣在身外,一双黑皮鞋,头上一顶学生帽,在大雪之下,一片白色的河边,一片白光的野中,走的非常快。他有时低着头,有时向前面望一望,他全身似乎有一种热力,有一种勇气,似一只有大翼的猛禽。他想着,她们会不会认得他就是昨天船上的客人。但认得又有什么呢?他自己解释了。他只愿一切都随着自然做去,他对她们也没有预定的计划,一任时光老人来指挥他,摸摸他底头,微笑的叫他一声小娃娃,而且说,“你这样玩罢,很好的呢!”但无可讳免,他已爱着那位少女,同情于那位妇人底不幸的命运了。因此,他非努力向前走不可。雪上的脚印,一步一步的留在他的身后,整齐的,蜿蜒的,又有力的,绳索一般地穿在他底足跟上,从校门起,现在是一脚一脚地踏近她们门前了。
他一时直立在她底门外,约五分钟,他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声音。他就用手轻轻的敲了几下门,一息,门就开了。出现那位妇人,她两眼红肿的,泪珠还在眼檐上,满脸愁容,又蓬乱着头发。她以为敲门的是昨天的老妇人,可是一见是一位陌生的青年,她随想将门关上。萧涧秋却随手将门推住,愁着眉,温和的说:
“请原谅我,这里是不是李先生底家呢?”
妇人一时气咽的答不出话。许久,才问道:
“你是谁?”
萧涧秋随手将帽脱下来,抖了一抖雪,慢慢的凄凉的说道:
“我姓萧,我是李先生的朋友。我本不知道李先生死了,我只记念着他已有多年没有寄信给我。现在我是芙蓉镇中学里的教师,我也还是昨天到的。我一到就向陶慕侃先生问起李先生的情形,谁知李先生不幸过去了!我又知道关于你们家中底状况。我因为切念故友,所以不辞冒昧的,特来访一访。李先生还有子女,可否使我认识他们?我一见他们,或者和见李先生一样,你能允许吗?”
年轻的寡妇,她一时觉得手足无措。她含泪的两眼,仔细地向他看了一看。到此,她已不能拒绝这一位非亲非戚的男子的访谒了,随说:
“请进来罢,可是我底家是不像一个家的。”
她衣单,全身为寒冷而战抖,她底语气是非常辛酸的,每个声音都从震颤的身心中发出来。他低着头跟她进去,又为她掩好门。屋内是灰暗的,四壁满是尘灰。于是又向一门弯进,就是她底内室。在地窖似的房内,两个孩子在一张半新半旧的大床上坐着,拥着七穿八洞的棉被,似乎冷的不能起来。女孩子这时手里捻着一块饼干,在喂着她底弟弟,小孩正带着哭的嚼着。这时妇人就向女孩说:
“采莲,有一位叔叔来看你!”
女孩扬着眉向来客望,她底小眼是睁得大大的。萧涧秋走到她底床前,一时,她微笑着。萧涧秋随即坐下床边,凑近头向女孩问:
“小娃娃,你认得我吗?”
女孩拿着饼干,摇了两摇头。他又说:
“小妹妹,我却早已认识你了。”
“那里呀?”
女孩奇怪的问了一句。他说:
“你是喜欢橘子的,是不是?”
女孩笑了。他继续说:
“可惜我今天忘记带来了。明天我当给你两只很大的橘子。”
一边就将女孩底红肿的小手取去,小手是冰冷的,放在他自己底唇上吻了一吻,就回到窗边一把椅上坐着。纸窗的外边,雪正下的起劲。于是他又看一遍房内,房内是破旧的,各种零星的器物上,都反映着一种说不出的凄惨的黝色。妇人这时候取着床边的位子,给女孩穿着衣服,她一句也没有话,好像心已被冻的结成一块冰。小孩子呆呆的向来客看看,又咬了一口饼干,——这当然是新从上海带来的,又向他底母亲哭着叫冷。
女孩也奇怪的向萧涧秋底脸上看,深思的女孩子,她也同演着这一幕的悲哀,叫不出话似地。全身发抖着,时时将手放在口边呵气。这样,房内沉寂片时,只听窗外嘶嘶的下雪声。有时一两片大雪也飞来敲她底破纸窗。以后,萧涧秋说了:
“你们以后怎样的过去呢?”
妇人奇怪的看他一眼,慢慢的答:
“先生,我们还有怎样的过去呀?我们想不到怎样的过去啊!”
“产业?”
“这已经不能说起。有一点儿,都给死者卖光了!”
她底眼圈里又涌起泪。他随问:
“亲戚呢?”
“穷人会有亲戚么?”
她又假做的笑了一笑。他一时默着,实在选择不出相当的话来说。于是妇人接着问道:
“先生,人总能活过去的罢?”
“自然。”他答,“否则,天真是没有眼睛。”
“你还相信天的么?”妇人稍稍起劲的:“我是早已不相信天了!先生,天底眼睛在那里呢?”
“不是,不过我相信好人终究不会受委屈的。”
“先生,你是照戏台上的看法。戏台上一定是好人团圆的。
现在我底丈夫却是被枪炮打死了!先生,叫我怎样养大我底孩子呢?”
妇人竟如疯一般说出来,泪从她底眼中飞涌出来。他一时呆着。女孩子又在她旁边叫冷,她又向壁旁取出一件破旧而大的棉衣给她穿上,穿得女孩只有一双眼是伶俐的,全身竟像一只桶子。妇人一息又说:
“先生,我本不愿将穷酸的情形诉说给人家听,可是为了这两个造孽的孩子,我不能不说出这句话来了!”一边她气咽的几乎说不成声,“在我底家里,只有一升米了。”
萧涧秋到此,就立刻站起来,强装着温和,好象不使人受惊一般,说:
“我到这里来为什么呢?我告诉你罢,——我以后愿意负起你底两个孩子的责任。采莲,你能舍得她离开么?我当带她到校里去读书。我每月有30元的收入,我没有用处,我可能以一半供给你们。你觉得怎样呢?我到这里来,我是计算好来的。”
妇人却伸直两手,简直呆了似的睁眼视他,说道:
“先生,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