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什么?——没有。——还要我怎样做?——也没有。——她或得这最后的一吻,——她趁够了!——吻,吻,——她希望于我的,——微笑地去,——作惟一的吻,——她够了,——她会永远安心了!——他竟似被一个不可见的魔鬼在前面领着。他跑完了这七里路,他只喘过一口气,他似全没有费多少力,就跑到了他的妻的村。他也一些不疑惑,没有多转一个弯,也没有多跑一丈路;虽则他到过他的妻的家已在十年以前,但他还是非常熟识,比她村里的人还要熟识,竟似魔鬼在前面领着一样。向着最短的距离,用着最快的速度,一溜烟跑进了他的妻的家。
他稍微一怔,因为这时她的家会鸦雀无声!好似古庙。但他稍微两脚一立之后,仍用同样的速度,目不转瞬地跑进了十年前她所立过的门口的房内。
她的尸睡着!
微笑地睡着。
微怨地睡着。
他立刻用他两手捧住她的可怕的青而美丽的两颊,他在她的额上如决斗一般严肃地吻将起来。
吻,再吻,三吻!
他又看着她的唇,全身的火焰冲到他的两眼,唇是雪的飞舞一般白。接着他又混乱地,吻,再吻,三吻!
一忽,他又看着她的眼。她的迷迷如酒微醉般闭着的眼,如夜之星的微笑的眼,清晨的露的含泪的眼,一对苦的永不再见人间的光的眼。他又凛冽地向她的脸上,吻,再吻,三吻!
但是这个吻是冷的,冰一般地冷的!而且这个冷竟如电流一样,从她的唇传到他的唇,再从他的唇传到他的遍体,他的肌肤,他的毛发,他的每一小小的纤维与细胞,这时都感到冷,冷,冰一般地冷!
他在她的房内约有五分钟。
她的房内没有火!
她的房内没有光!
她的房内没有色!
她是一动不曾动,只是微笑而又微怨地睡着!
但一切同时颤抖;太阳,空气,甚至地面和房屋,一切围着他颤抖!
忽然,一阵噪声起来,浪一般的起来,好像由遥远到了眼前。
他这时才觉得不能再立足,用子弹离开枪口一般的速度跑出去了。
她的尸是在早晨发觉的。当发觉了她的尸以后,她的父亲是气坏了,她的母亲是哭昏了!她的家里的什么人,都为这突来的变故所吓的呆住了。她的家虽有一座大屋,本来人口不多,当是冷清清的。她有一个哥哥,却也守着一间布店,这时又办她的死后的事宜去。所以他跑进去,一时竟没有人知道。等到一位烧饭的走过尸房,只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当时她还看的他是很长很黑的东西,立在她的姑娘的尸边,又抱住姑娘的头吻着,她吓的说不出话,急忙跑到她母亲的房内,——在这间房内是有四五位妇人坐着。——她大叫起来,一边这四五人也惊呼起来。但当她们跑出来看,他已跑出门外了。她们只一见他的后影。这时,她的父亲也出来,含着泪;她们拥到大门口,他问,“什么?是朱胜蠫么?”
“是呀,她看见的。”她母亲答。
“做什么呀?”
“她说他抱着女儿的脸!”
“什么!你说?”
“在姑娘的嘴上亲;一息又站着,两只眼睛碧绿的向着姑娘的脸上看,我慌了!”
烧饭的这样说。他又问,“是朱胜蠫么?”
她们都答,“背后很像。”
“什么时候跑进来的?”
“谁知道!”她母亲半哭的说。
“他哭么?”
“又没有。”烧饭的答。
“莫非他疯了?”
“一定的!”
“一定的!”
谁都这样说。
“否则决不会跑到这里来!”
恰好这时,他们的儿子和一位用人回来,手里拿着丝棉,白布等。她们立刻问,“你看见过门外的人么?”
“谁呀?”
“朱胜蠫。”
“没有,什么时候?”
“方才,他到这里来过。”
“做什么?”
“疯疯癫癫的抱着你妹子的脸!”
“呀?”
“连影子都没有看见过么?”
“没有,方才的事?”
“我们还刚刚追出来的!”
“奇怪,奇怪!假如刚刚,我们一定碰着的,我们竟连影子都没有看见过。他向哪一条路去呢?”
“你,你赶快去追他一回罢!”他父亲结论地说。
这样,这位哥和用人立刻放下东西,追出去了。
她们等在门外,带着各人的害怕的心。一时,两人气喘的回来,她们接着问,“有人么?”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们跑到哪里?”
“过了桥!”
她的哥答,接着又说,“我碰着他们的村庄里来的一个人,我问他一路来有没有见过姓朱的;他也说,没有,没有!”
这时他们个个的心里想,“莫非是鬼么?”
第十一最后的悲歌
时候近日中,约十一点左右。寺里的妇人,这时已从菜园里回来,将举行她中昼的经课。她方举起木鱼的棰儿将敲第一下,而蠫突然颠跌冲撞地从外面跑进来。他的脸孔极青,两眼极大,无光。她一见惊骇,立刻抛了棰儿,跑去扶他,一边立刻问,“朱先生,你怎样了?”
而他不问犹可;一问了,立刻向她冲来,一边大叫,“唉!”
他跌在她的怀中,几乎将她压倒。她用两手将他抱住,一边又问,“朱先生,你究竟怎样了?”
他又闭着眼,“唉!”的一声,什么没有答。
这时,他精神的母亲将他全身扶住,他的头倚在她的肩上,慢慢的扶他到了房内。房内一切的静默地迎着他,床给他睡下,被给他盖上。她又将他的鞋子脱了,坐在他的床边,静静地看守他。一边又轻轻地问他,“朱先生,你到底怎样了?”
这时他才开一开眼,极轻地说,“死了!”
她非常疑惑,又问,“什么死了呢?”
他又答,“什么都死了!”
“什么?”
“什么!”
她的两眉深锁,惊骇又悲哀地问,“清楚些说罢,你要吓哪一个呵?”
于是他又开了一开眼,喘不上气地说,“清楚些说啦,她已经死了!”
她这时稍稍明白,不知道哪个同他有关系的人死去。剧烈的发生,会使他这样变态。一边她蹙着额想,“变故真多呀!人间的变故真多呀!”
接着又极轻的说,“恐怕又要一个人成了废物!”
这样约十五分钟。他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好似遍体疼痛。他一息叫一声“唷!”一息又叫一声“哟!”
一时,却又乱七八糟地念起,红色也死了,绿色也死了,光也死了,速度也死了,她已死了,你也要死了,我正将死了!
接着,他又叫,妈妈,你来罢!
于是她又向他陆续问,“你说些什么呀?
“叫你妈妈来好么?
“你究竟哪里痛呢?
“清醒一下罢!”
但他没有答一句。停一息,又念,一切同她同死了,菩萨也同死了,灵魂也同死了,空气也同死了,火力也同死了,活的同死了,死的亦同死了,看见的同死了,看不见的也同死了,微笑同死了,苦也同死了,一切同死了,一切与她同死了!
她听不清楚他究竟说点什么话,但她已经明白了这多少个“同死了”的所含的意思。这时她用手摸着他的脸,他的脸是冰冷的;再捻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冰冷的。她还是静静地看守他,没有办法。
一时,他又这样的向他自己念,呓唔一般的,我为什么这样?唉!
我杀了一个无罪的人!
虽则她是自愿地死去,微笑而尊贵地死去。
我见她的脸上有笑窝,可是同时脸上有泪痕!
冰冷冷地接过吻了,这到底还留着什么?
什么也没有,空了!
唯一的死与爱的混合的滋味,谁相信你口头在尝着!
从外边走进三个人来,清,王舜,和他的母亲。蠫的中饭在他们的手里。他们走进他的房内,立时起一种极深的惊骇,各人的脸色变了,一个变青!一个变红!一个变白!他们似乎手足无措,围到蠫的床边来,一边简单而急促地问,“怎样了?”
寺里的妇人答,“我也不知道,方才他从外边跑回来,病竟这样厉害!此刻是不住地讲乱话呢。”
她极力想镇静她自己,可是凄凉的语气夹着流出来。
谁的心里都有一种苦痛的纠结,个个都茫然若失。
寺里的妇人就问他母亲,约九时蠫有没有到家过。而他的母亲带哭的嚷,“有谁见他到家过?天呀,王家婶告诉我的消息他听去了!
正是这个时候!但又为什么变了这样?”
接着她又将他的妻的死耗,诉说了几句。他们竟听得呆呆地,好像人间什么东西都凝作一团了!
蠫还是昏沉地不醒,一时又胡乱地说。他不说时眼睛是闭着的,一说,他又睁开眼睛,死不是谣言,死不是传说,她的死更不是——一回的梦呵!
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们又何必狐疑。
且我已去见她过,见过她的眼,见过她的唇,见过她一切美丽的。
还在她冰冷的各部上,吻,吻,吻,吻,吻,吻,吻,吻,吻,听清楚,不要记错了。
唉!微笑的人儿呀,她现在已经去了!
于是这寺里的妇人说,“是呀,他一定为了他的妻的死。但他莫非到了他的妻的那边去过么?李先生,你听他说的话?”
“是,还像去吻过他的妻的死唇了!”
清恍怫的说。一息,他又问,“蠫哥!你哪里去过?你又见过了谁?”
这样,蠫又叫,见过了一位高贵的灵魂,见过了一个勇敢的心,也见过了一切紧握着的她自己的手,无数的眼中都含着她的泪!
可怕呀,人间世的脸孔会到了如此。
但她始终还是微笑的,用她微笑的脸,向着微笑的国去了!
这时清说,“他确曾到他的妻的那里去过。”
但他的母亲说,“什么时候去的呢?他又不会飞,来回的这样快!”
停一息,又说,“他又去做什么呢?像他这样的人,也可以去见那边不成呀?
而且姑娘的死,正因他要离婚的缘故。他又去做什么呢!”
可是房内静寂的没有人说。
一时他又高声叫了,谁知道天上有几多星?
谁知道人间有几回死?
自然的首接着自然的脚,你们又何苦要如此?
你们又何苦要如此?
什么都用不到疑惑,也用不到来猜想我,终究都有他最后的一回,我们知道就是了。
“我的儿子疯了!”
他母亲哭泣的说。
“朱先生,你到底怎样了?你假如还有一分知觉,你不该拿这九分的糊涂来吓死人?蠫呀,你知道眼前是谁站着呢?”
他的精神的母亲这样说。
可是蠫什么都不响。清又愁着似怒的说,“蠫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死不过死了一个女子,你自己承认有什么关系?你要这样的为了她?”
接着,王禹又和缓些说,一个寻常的女子,要羞死偷活的丈夫呀!
踏到死门之国又回来了,她是怎样高贵而勇敢呀!
她的死可以使日沉,她的死可以使海沸,虽则她永远不是我的——可是她的死是我的,我的永远理想的名词。
景仰!景仰!景仰!
我现在是怎样地爱她了,这个使我狂醉的暴动!
天地也为她而掀翻了!
一个寻常的女子,要羞死偷活的丈夫。
他们个个眼内含着泪,他们不知怎样做好。以后,他们议论要请医生,一回又议论要去卜课,甚至又议论先问一问菩萨。
但都不是完全的议论。一种苦痛压住他们的心头,喉上,使他们什么都表不出肯定的意见来。他们有时说不完全的句子,有时竟半句都没有说。王舜却不时的含着眼泪叫,“哥哥!”
“哥哥!”
第十二打罢,人类的醒钟
这样又过去了多少时。
蠫在床上又转一身,极不舒服地叫了一声,“妈妈!”
他妈妈立刻向他问,“儿呀,我在这里,你为什么呢?”
“没有什么。”
这才他答,他母亲又立刻问,“那儿呀,你为什么这样了?”
“没有什么。”
“你醒来一下罢!”
“妈妈,我是醒的,没醒的只是那在睡梦中的世界。”
他一边说一边身体时常在辗转。他母亲又问,“你为什么要讲这些话?你知道我们么?”
“我知道的,妈妈,我很明白呢!”
“那你应该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得到了这病了?”
“我有什么病?我的身体还是好的!”
这样,他转了语气又问,“妈妈,她真的死了罢?”
“死是真的死了。儿呀,死了就算了!”
“她为谁死的?”
“她是她自己愿意死去呢!”
“那末,妈妈,你再告诉我,她为什么会自己愿意死去的呢?”
“也是命运注定她愿意的。”
“妈妈,你错了,是我杀死她的!她自己是愿意活,可是我将她杀死了!”一边又转向问清,“清,我却无意中杀了一个无力的女子呢!”
于是清说,“蠫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去?那不是你杀的。”
“又是谁杀的呢?”
“是制度杀死她的!是社会在杀人呵!”
“是呀,清,你真是一个聪明人。可是制度又为什么不将你的妻杀死呢?又不将谁的妻杀死呢?妻虽则不是我的,可为什么偏将我的杀死呢?”
“我们都是跪在旧制度前求庇护的人。”
“所以她的死的责任应当在我的身上,这个女子是我杀死她的。”
“蠫哥你不必想她罢;人已死,这种问题想它做什么?”
“可是清,你又错了。她没有死呢!她的死是骗人的,骗妈妈,骗弟弟们的,她还是活的,没有死,所以我要想她了!”
清觉得没有话好说。这时他精神的母亲,郑重地向他说,“朱先生,你睡一睡,不要说了,我们已很清楚地知道你的话了。”
“不,请你恕我,我不想睡;我不到睡的时候,我不要睡。
我的话没有完,蓄积着是使我肚皮膨胀的,我想说它一个干净!”
“还有明天,明天再说罢,此刻睡对你比什么都要好,还是睡一下罢。”
“不,现在正是讲话的时候。”
“我们还不知道你心里要讲的话么?你自己是太疲乏了。”
“单是疲乏算的什么?何况现在我正兴奋的厉害!我简直会飞上天去,会飞上天去!”
接着又问清,“清呀,你听着我的话么?”
“听着的。”清答。
“哈哈!”他又假笑。一息说,“清呀,你能照我命令你的做么?”
“蠫哥,什么都可以的。”
“你真是一个我的好友。在我的四周有许多好的人。可是我要将我的好人杀完了!你不怕我杀你么?”
清没有答,他又疯疯的叫,“清呀,你给我打罢,打罢,打那云间挂着的人类的醒钟!
我的周围的好人们不久都将来了!”
“谁呀?”
清又愁急的问。
“你不知道么?是我们的十万青年同志们。他们不久就将来了,我要对他们说话。清,你打罢,打罢,先打起人类的醒钟来。”
“我打了。”
清顺从地说。三人互相愁道,“又不知道他说什么话呢!”
“可是你看,你看,他们岂不是来了?他们排着队伍整队的来,你们看着窗外哟!”又说,“我要去了。”
一边就要走起的样子。三人立刻又阻止地问,“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要对他们讲话,我要对他们讲话。他们人有十万呢,他们等在前面那块平原上,我要对他们讲话。”
“你就睡着讲好了。”清说。
“不,我要跑上那座高台上去讲!”
“你身体有病,谁都能原谅你的。”
“呵!”
他又仰睡在床上。一息说,“清呀,你又给我打起钟来。那高悬在云间的人类的醒钟,你必须要努力地打哟,打哟!”
“是的,我努力地打了。”
“他们十万人的眼睛一齐向我看,我现在要向他们讲话了!”
这时清向他母亲说,“他发昏的厉害,怎样好?他的话全是呓语。”
他的精神的母亲寂寞的说,“他全身发烧,他的热度高极了。”
“天哟,叫我怎么办呢!天哟,叫我怎么办呢!”
老母只有流泪。蠫又起劲的喊道,“没有什么怎么办,你们还是冲锋罢。冲锋!冲锋!你们是适宜于冲锋的。我的十万的同志们,你们听着,此外是没有什么办法!”
停止一息,又说,“我是我自己错误的俘虏,我的错误要沉我到深黑的海底去,我不必将我的错误尽数地报告出来,我只要报告我错误的一件,趁够你们来骂我是地狱中的魔王了!但错误在你们是肤浅的,你们很可以将一切过去的旧的洗刷了,向着未来的新的美景冲锋去。”
无力的又息一息说,“旧的时代,他正兴高采烈的谈着他与罪恶恋爱的历史。残暴与武装,也正在大排其错误的筵席,邀请这个世界的蒙脸的阔人。你们不可太大意了;你们要看的清楚,你们要听的明白,用你们的脑与腕,给它打个粉碎!给它打个稀烂!社会的混乱,是社会全部混乱了,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要团结你们的血,要联合你们的火,整个地去进攻。我曾经信任无限的自己,此刻,我受伤了!青年同志们,你们要一,二,三的向前冲锋,不要步我后尘罢!”
接着,眸子又向房内溜了一圈,几乎似歌唱一般的说道,而且——谁不爱红花?
谁不爱绿草?
谁不爱锦绣的山河?
谁不爱理想的世界?
那末你们向前罢,向前罢:
涅般木里,一个已去了,一个还将去呵!
假如没有真理,也就不会留着芬芳。
什么都破碎了,仍旧什么都是丑恶!
成就是在努力。
你们勇敢冲锋罢!
这样,他停止了。而且他的母亲也忍不住再听下去。清凄凉的说,“蠫哥,你说完了么?不必再说了,你应当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