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动着唇很想说,这时和伯从里边捧出茶来。于是他们一时又为喝茶的事所占据。
蠫的母亲竟靠着头默默不说,好像饭前一番的悲感所绕的疲倦了。王舜听的不十分懂,不过还是坐着,看看他们。蠫却对这位来客阵阵地起了恶感,现在似到了不能容受的蓄积。清的嘲笑,永远不能使这位来客明了。清的话要算尖酸了,刻毒了,来客稍稍智机一点,他可不将蠫的婚事,在这晚餐席后,各人的沉痛还郁结着的时候提出来。可是这位笨驴一般的来客,竟一些不知道讥讽,只要成就他媒人的冤缘的职务似的,当他一边捧起茶来喝了一碗以后,一边就向蠫的母亲宣布了:
“蠫的婚事,我今天又到谢家去过一趟。恰好又碰着姑娘,不久就要变做你的贤慧的媳妇的人。她坐在窗前,她真是美丽,她一见我就溜进去了。我就向她的父母谈起,我不知道蠫今天就回家,我还是向他们说,我到上海,去看过朱先生,朱先生形容很憔悴,说是心不舒服。现在王舜已信去,不久就能回家。蠫的岳父母都很担忧,又再三问我是什么病,他们也说别人告诉他们,蠫是瘦的异样。我又哪里说的出病来?我说,读书过分,身体单弱,病的不过是伤风咳嗽。——伤风咳嗽是实在的,蠫岂不是此刻还要咳嗽么?不是我撒谎。不过蠫的岳父母,总代蠫很担忧。他们说,正是青年,身体就这样坏,以后怎么好呢?
我说,未结婚以前身体坏,结了婚以后,身体会好起来的。因为你家的姑娘,可以劝他不要操心,读书不要过度。这样我们就商量结婚的时期。谢家是说愈早愈好,今年冬季都可以。他们是什么都预备好了,衣服,妆奁。只要你们送去聘礼,就可将姑娘迎过来。他们也说,女儿近来有些忧愁,常是饭不吃,天气冷,衣服也不穿,呆头呆脑的坐在房内。为什么呢?这都是年龄大了,还没有结婚的缘故。总之,那边是再三嘱咐,请你们早些拣日子。现在蠫是回来了,你们母子可以商量,你们打算怎样办呢?这是一件要紧的好事,我想蠫的妈也要打个主意。”
他滔滔的讲下来,屋内的声音,完全被他一个人占领去。他说完了又提起别人的茶杯来喝茶。
蠫的母亲,一时很悲感的说不出话。而来客竟点火似的说,“姑娘实在难得,和蠫真正相配。”
于是蠫叫起来,“不配!请你不必再说!”
来客突然呆着,一时不知所措。其余的人也谁都惊愕一下。
以后来客慢慢的问,“不配?”
“自然!”
“怎么不配呢?”
“是我和她不配,不是她和我不配。”
“怎么说法?嫌她没有到外边读过书么?”
“你的姑娘太难得了,我不配她。”
“你不配她?”
“是!”
于是这位母亲忍不住地说,“还有什么配不配,儿呀,这都是你爸爸做的事。现在你为什么惯说些奇怪的话?我现在正要同你商量,究竟什么时候结婚,使王家叔可以到那边去回复。”
“我全不知道。”
“你为什么竟变成这样呢?”
“没有什么。”
“那末还说什么配不配呢?”
“我堕落了!有负你母亲的心!”
他气喘悲急的,而不自知的来客又插嘴说,“你只要依你的妈就够了。”
“不要你说,我不愿再听你这无意识的话!”
“呀?”
“儿呀,你怎么竟这样呢?王家叔对你是很好意的,他时常记念着你的事,也帮我们打算,你为什么这样呢?”
“妈妈,我没有什么,你可安心。因为这些媒人,好像杀人的机器似的,他搬弄青年的运命,断送青年的一生,不知杀害了多少个男女青年。因此,我一见他,我就恨他。”
“你说什么话呢?儿呀,媒人是从古就有的,不是他一个人做起的,没有媒人,有谁的女儿送到你家里来?你是愈读书愈发昏了!儿呀,你说什么话呢?况且你的爸爸也喜欢的,作主的,你为什么会怪起王家叔来呢?”
“你有这样的妻子还不够好么?”来客又插嘴说。
“我说过太好了,配不上她,所以恨你!”
“怎么说,我简直不懂。”
“你哪里会懂,你闭着嘴好了。”
“好,我媒不做就算了。”
来客勉强地说轻起来。
“还不能够!”
“那未依你怎样呢?”
“自然有对付你的方法!”
“呀?”
来客又睁大眼睛。而他母亲掩泣说,“儿呀,少讲一句罢!你今夜为什么这样无礼!”
来客于是又和缓似的说,“王舜的妈,你不要难受,我并不恼他。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不错的。现在一班在外边读过书的人,所谓新潮流,父母给他娶来的妻,他是不要的,媒人是可恨的。他们讲自由恋爱的,今天男的要同这个女的好,就去同这个女的一道;明天这个女的要同别个男的好,就同别个男的去一道。叫做自由恋爱,喜欢不喜欢,都跟各人自由的。你的蠫,大概也入了这一派!”
停一忽,又说,“所以我到上海的时候,他睡着不睬我;今天,又这样骂我。
我是不生气的,因为他入了自由恋爱这一派,根本不要父母给他娶的妻。所以他倒讲不配她,其实,他是不要谢家的姑娘了。
一定的,我明白了;你做母亲的人,可问一问他的意思。”
来客用狡滑的语气,勉强夹笑的说完,好像什么隐秘,都被他猜透似的。他对着这老妇人说话,一边常偷着圆小的眼向蠫瞧。蠫是仰着头看着屋栋,母亲忠实地说,“我也说不来什么话,不过儿呀,这件事是你父亲做的,你不能够忘记了你的父亲。我老了,王舜还少,家里景况又不好。假如你的婚事不解决,我是不能做你弟弟的。你年纪不小,当然晓得些事理。你应该想想我,也应该想想你的弟弟和家里。你为什么一味的固执,惯说些奇怪的话?你的父亲是有福了,他现在平安地睡着;而我呢,如你说的,受罪未满。但你也应该想想我。王家叔对你有什么坏?你为什么对他这样无礼?唉,你有些疯了!你现在完全是两样了!”一面又含泪的向来客抱歉,“王家叔,你不要生气,他完全有病的样子,他现在连我也怪怨的!你万不可生气,我当向你陪罪。”这样,来客是答,“我不,我不。”反而得意。她接着说,“现在呢,我想先请医生来给他吃药,把他的病除了。像这样的疯癫,有什么用呢?至于婚事,以后慢慢再商量。我是不放心他再到外边去跑,以后我们再告诉你。”
这时,蠫是听的十分不耐烦,但也不愿再加入战团,他将他自己的愤恨压制了。一边,他立起来,睁着眼球向清说,——清竟似将他自己忘记了一样。
“清,这么呆坐着做什么?你可以回去了。什么事情总有它的最后会得解决的!”
于是清也恍惚地说道,“回去,我回去。不过在未回去以前,还想同你说几句话。”
蠫一边又向王舜说,“王舜,你这个小孩子也为我们弄昏了!——拿一盏灯给我。”
这样,清和他们兄弟两人,就很快的走进了那间刚从稻秆堆里救回来的书室里去。
这时,这位倒霉的来客,受了一肚皮的气,也知道应该走了。立起来向他的母亲说,“时候不早,我也要走了。”
她接着说,“请再坐一下。——你千万不要生气,蠫的话全是胡说,你不要相信他。他现在什么话都是乱说,对我也乱说。这个人我很担忧,不知道怎样好,他全有些病的样子。请你不要生气。”
于是来客说,“我不生气。现在一班青年,大都是这样的,他们说话是一点不顾到什么的,不过你的蠫更厉害罢了。我不生气,我要走了。”
接着,就向壁上拿灯;点着头,含着恶意的走出去。
第六重迁
在乡村的秋夜环抱中,凉气和虫声时送进他们的书室内。空气是幽谧而柔软的,照着灯光,房内现出凄凉的浅红的灰色。蠫卧在床上,他呼吸着这带着稻草香的余气,似换了一个新的境界,这境界是疲劳而若有若无的。王舜坐在他哥哥的床边,这小孩子是正经的像煞有介事的坐着。清坐在靠窗的桌边,心里觉到平和了,同时又不平和似的;他已将他要对蠫说的话忘记去。
他们三人,这时都被一种温柔而相爱的锁链联结着,恍惚,似在秋天夜色里面飘荡。
“我觉得在家里是住不下去,”这时蠫说,“妈妈的态度,我实在忍受不住。妈妈以我回来,她老年的神经起了震动,她太关切我了!她自己是过度的劳苦,对我是过度的用力,我实在忍受不住。她太爱我,刺激我痛苦;同时她太爱我,我又感不到恩惠似的。这是第一个原因,使我不能在家里住下去。”
说了一段,停止一息,又说,“我对于家庭的环境似乎不满,不是说房屋龌龊,是我觉得各种太复杂,空气要窒死人似的;我要避开各个来客的面目,这是第二个原因。”
又停一息,又说,“第三个原因,清,这对于弟弟是很要紧的。我病的是T.B.我虽血已止,可是还咳嗽。我自己知道我的T.B.已到了第二期,恐怕对于王舜弟有些不利。王舜已要求我给他上夜课,但我身体与精神,两样都有极深的病的人,能够允许他的要求么?
恐怕夜课没有上成,我的种种损害的病菌,已传给他了。因此,我仍旧想离开这家,搬到什么寺,庵,或祠堂里去住。我很想修养一下,很想将自己来分析一下,判别一下,认清一下。所谓人生之路,我也想努力去跑一条;虽则社会之正道,已不能让破衣儿去横行。因此,祠堂或寺庙是我需要的。”
语气低弱含悲。清说,“住在家里,对于你的身体本来没有意思。不过一面有母亲在旁边,一面煎汤药方便些,所以不能不在家里。”
“不,我想离开它。”
“住几天再说罢。”
“明天就去找地方。”
“四近也没有好的寺院。”
“不要好,——你看广华寺怎样?”
“广华寺是连大殿都倒坍了。”
王舜插进说。蠫又问,“里面有妙相庵,怎样?”
王舜答,“妙相庵住着一位尼姑。”
“随他尼姑和尚,只要清静好住就好了。”
“妈妈会充许么?”
“妈妈只得充许的。”
停一息,蠫又问,“明天去走一趟怎样?”
“好的,”清答。
弟弟的心似乎不愿意。以后就继续些空话了。
九点钟的时候,蠫的母亲因为蠫少吃晚饭,又弄了一次蛋的点心。在这餐点心里面,他们却得到些小小的意外的快乐。清也是加入的。清吃好,就回家去。他们也就预备睡觉。
蠫是很想睡,但睡不着。他大半所想的,仍是自己怎样,家庭怎样,前途怎样,一类永远不能解决的陈腐的思想。不过他似想自己再挣扎一下,如有挣扎的机会。最后在睡熟之前,他模糊地这样念:
时代已当作我是已出售的货物。
死神也用它惯会谄媚的脸向我微笑。
我是在怎样苦痛而又不苦痛中逃避呀,美丽对我处处都似古墓的颜色。
母亲,弟弟,环着用爱光看我的人,他们的灰黯,比起灰黯还要灰黯了!
何处何处是光,又何处何处是火?
灿烂和青春同样地告一段落了。
弟弟与母亲呀,你们牵我到哪里去?
我又牵你们到哪里去呵?
白昼会不会欢欣地再来,梦又会不会欢欣地跑进白昼里去?
谁猜得破这个大谜呀?我,等待那安息之空空地落到身上,睡神驾着轻车载我前去的时候了。
一边,睡神果驾着轻便的快车,载他前去了。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很早。但他开了房门,只见他母亲和长工已经在做事。他母亲一见他便说,“为什么不多睡一息?你这样早起来做什么呢?”
“够睡了,我想到田野去走一回,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有冷气,你身体又坏,容易受寒,不要出去罢。”
他没有方法,只得听了他母亲的话。一边洗过脸,仍坐在房内。
他觉得母亲压迫他,叫他不要到田野去散步是没有理由。他无聊,坐着还是没有事做。桌上乱放着他外边带回来的书籍,他稍稍的整理了几本,又抛开了;随手又拿了一本,翻了几页,觉得毫无兴味,又抛开了。他于是仍假寐在床上。
一时以后,王舜也起来了。他起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今天校里没有课,我打算同哥哥去钓鱼。”
他一边还揉着眼,一边就跑到他哥哥的房里。
“你起来了?”蠫问。
“似乎早已醒了,但梦里很热闹,所以到此刻才起来。”
“梦什么?”
“许许多多人,好像……”
“好像什么?”
蠫无意义的问。王舜微笑的答,“哥哥……”
“我什么?”
“同嫂嫂结婚。”
蠫似乎吃一惊,心想,“弟弟的不祥的梦。”
一边又转念,“我岂信迷信么?”
于是一边又命令他弟弟,“你去洗脸罢。”
王舜出去了。一息,又回来。
“今天是星期几?”蠫问。
“星期五。”
“你读书去么?”
“想不去。”
“为什么?”
“同学未到齐,先生也随随便便的。”
“那末你打算做什么事?”
可是弟弟一时答不出来,踌蹰了一息,说,“钓鱼。”
一息,又转问,“哥哥去么?”
“我不去。”
“哥哥做什么呢?”
“也不做什么。”
“呵,广华寺不去了么?”
“是呀,去的。”
“上午呢,下午?”
“我想上午就去,你的清哥就会来的。”
“那末下午呢?”
“陪你钓鱼去好么?”
“好的,好的。”
弟弟几乎跳起来,又说,“我们早些吃早饭,吃了就到广华寺去。”
“是的。”
这样,王舜又出去了。他去催他的母亲,要吃早饭了。
当他们吃过早餐,向门外走出去的时候,他们的母亲说,“在家里休息罢,不要出去了。假如有亲戚来呢,也同他们谈谈。”
蠫说,“到广华寺去走一回,就回来的。亲戚来,我横是没有什么话。”
一边,他们就走出门了。母亲在后面叫,“慢慢走,一息就回来。王舜呀,不要带你的哥哥到很远去!”
“口汗!”王舜在门外应着。
到那樟树下,果见清又来。于是三人就依田岸向离他们的村庄约三里的广华寺走去。
秋色颇佳。阳光金黄的照着原野,原野反映着绿色。微风吹来,带着一种稻的香味。这时清微笑说,“家乡的清风,也特别可爱。在都市,是永远呼吸不到这一种清风的。”
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广华寺是在村北山麓。在他们的眼里,这寺实在和颓唐的老哲学家差不多。大门已没有,大雄宝殿也倒坍了,“大雄宝殿”四字的匾额,正被人们当作椅子坐了。一片都是没膝的青草,门前的两株松树与两株柏树,已老旧凋零,让给鸦雀为巢,黄昏时枭鸟高唱之所。菩萨虽然还是笑的像笑,哭的像哭,但他们身上,都被风雨剥落与蹂躏的不堪。三尊庄严慈静的立像,释迦牟尼与文殊普贤,他们金色的佛衣,变做褴褛的灰布。两厢的破碎的屋瓦上,也长满各样的乱草。这寺是久已没人来敬献与礼拜了,只两三根残香,有时还在佛脚的旁边歪斜着,似绕着它荒凉的余烟。
在寺的左边,还有五间的小厢房,修理的也还算幽雅整齐。
在中央的一间的上方,挂着一方小匾,这就是“妙相庵”了。当他们三人走到这庵的时候,里面走出一位妇人来。这是一位中年的妇人,脸黄瘦,但态度慈和,亲蔼,且有知识的样子。她见他们,就招呼道,“三位来客,请进坐罢,这是一座荒凉的所在。”
“好,好,”清答,接着走进去,就问,“师父是住在这里的么?”
“是的,”她殷诚地答,“现在只有我一人住在这里了。两位先生是从前村来的么?这位小弟弟似乎有些认识。”
“是的,”清答,“他们两人是兄弟。”
“那请坐罢。”
于是妇人就进内去了。他们也就在这五间屋内盘桓起来。
这五间屋是南向的。中央的一间是佛堂,供奉着一座白瓷的长一尺又半的观世音,在玻璃的佛橱之内。佛像的前面,放着一只花瓶,上插着几个荷蓬。香炉上有香烟,盘碟上也有清供的果子。在一壁,挂着一张不知谁画的佛像,这佛像是质朴,尊严,古劲的。在一壁,是挂着一张木版印的六道轮回图。中央有一张香案,案上放着木鱼,磐,并几卷经。
两边的两间是卧室,但再过去的两间,就没人住。五间的前面是天井,天井里有缭乱的花枝和浅草,这时秋海棠,月季都开着。五间的后面是园地,菜与瓜满园地栽着。总之,这座妙相庵的全部是荒凉,幽静,偏僻,纯粹的地方。他们走着,他们觉到有一种甘露的滋味,回复了古代的质朴的心。虽则树木是秃唐的,花草是没有修剪的,但全部仍没有凌乱,仍有一种绿色的和谐,仍有一种半兴感的美的姿势。这时蠫心里想道,“决计再向这里来,我总算可以说找到一所适合于我的所在了。无论是活人的坟墓,或是可死之一片土,但我决计重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