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新视野下的中外关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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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明代滇西地区内地移民对中缅关系的影响(2)

江西,别称江右,为中国中部的内陆省份,山多地少,土狭民稠,耕地有限,史载“江右之地,田少而人多;江右之地力,所出不足以给其人”;另一方面则陶瓷、造纸、制糖、油料、烧酒等手工业发达,地理区位优越,省内外交通便利,为促进社会经济发展、培养人们的商品经济意识提供了条件。因而江西民间自古即经商风气浓厚,至明代,商人足迹遍及全国,其行商区域之广阔,为他省所不及。明末清初学者徐世溥曾概括其活动范围:“豫章之商者,其言适楚,犹门庭也。北贾汝、宛、徐、邳、汾、鄂,东贾韶、夏、夔、巫,西南贾滇、焚、黔、沔,南贾苍梧、桂林、柳州,为盐麦、竹箭、鲍木、旃厨、皮革所输会。”在内地移民向西南的大进军中,江西商人自不甘落后,云南各地城乡均可见其身影;他们在滇或长贩,或坐贾,或放贷,不少人在当地成家立业,长养子孙而不归。明成化时的云南姚安府(治今姚安县),即有江西安福、浙江龙游商人不下三五万,“遍处城市、乡村、屯堡安歇,生放钱债,利上生利,收债米谷,贱买贵卖,置奴仆,二三十年不回原籍”。在云南者又以抚州籍为最多,占据了江西商人中的大部分。明末万历时,游历几遍全国且任职云南澜沧兵备道两年的大旅行家、学者王士性即言:“滇云地旷人稀,非江右商侨居之则不成其地。”“江、浙、闽三处,人稠地狭,总之不足以当中原之一省,故身不有技则口不糊,足不出外则技不售。惟江右尤甚,而其士商工贾,谭天悬河,又人人辩足以济之”,或从事“堪舆、星相、医卜、轮舆、梓匠”等类职业。“故作客莫如江右,而江右又莫如抚州。余备兵澜沧,视云南全省,抚人居什之五六”。同时期的抚州籍学者艾南英也说:“吾乡富商大贾,皆在滇云。”有的江西商人深入到滇西以及缅甸各地偏僻地区从事商业活动,一叫正演的商人就曾“所至缅甸滕川、姚家、临厉,足迹遍七千里”,“经历寒暑凡三载”而归。有的并涉足所在地社会事务,不少人甚至成为当地民族中的酋长头目。王士性对所见抚州商人的作为深有感触:“初犹以为商贩,止城市也;既而察之,土府、土州凡焚、猡不能自致于有司者,乡村间征输里役,无非抚人为之矣。然犹以为内地也,及遣人抚缅,取其途经酋长姓名回,自永昌以至缅莽,地经万里,行阅两月,虽异域怪族,但有一聚落,其酋长头目,无非抚人为之矣。”

有的商人并凭借其经济优势,通过收租放贷、兼并土地等加剧了所在地贫富分化的局面。如嘉靖时的大理宾川州,即“租佃之利,皆为江右商人饵诱一空”。有的甚至以行骗为生,激化了当地的社会矛盾。王士性官云南时,曾审阅江西商人利用同乡关系结伙勒索诈骗当地土着的案件记录:“余谳囚阅一犊,甲老而流落,乙同乡壮年,怜而收之,与同行贾,甲喜得所。一日,乙侦土人丙富,欲赚之,与甲以杂货入其家,妇女争售之。乙故争端,与丙竞相推殴,归则致甲死而送其家,吓以二百金则焚之以灭迹,不则讼之官。土焚人性畏官,倾家得百五十金遗之。是夜报将焚矣,一亲知稍慧,为击鼓而讼之,得大辟,视其籍,抚人也。及侦之,其事同,其骗同,其籍贯同,但发与未发、结与未结,或无幸而死、或幸而脱,亡虑数十家。盖客人讼土人如百足虫,不胜不休。故借贷求息者,常子大于母,不则亦本息等,无锱铢敢逋也。”尽管制造此类事件者是极少数之人,但其产生的负面影响并不小。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有的商人在滇西地区插手民族争端,意图通过政治交易来谋取个人利益的最大化,结果加剧了边疆局势的动荡及中缅关系的紧张乃至恶化,最后成为了历史的罪人。万历时期,中缅之间兵连祸结,滇西内外成为战场,延续一二十年之久。其间战事的产生和扩大,即与定居于陇川的江西抚州商人岳凤有关。

嘉靖间,缅甸洞吾(东吁)王朝莽瑞体逐步吞并邻近的古剌、孟密,招诱木邦、潞江、陇川、蛮莫诸处。隆庆二年(1568年),木邦土舍罕拔遣使到金腾兵备处告袭职,有索贿者作梗阻挠,罕拔恼怒,“集兵截旅途,经年不令汉人通”。后木邦缺盐,罕拔向有仇隙的缅甸相求而得助,“益感缅而恚中国”,遂投莽瑞体,“约为父子”。时有“官府只爱一张纸,打失地方二千里”之谣。潞江安抚线贵闻罕拔得瑞体好处,亦转而投缅。此时的江西抚州人岳凤,经商定居陇川多年,“黠而多智”,投奔陇川宣抚多士宁为记室,“士宁妻以妹”。但岳凤并不安分,受重用后表面上“曲媚士宁”,暗中却在谋划伺机夺权。万历初,缅甸招士宁归附,士宁不从,岳凤与木邦土舍罕拔等“歃血谋叛,乃诱士宁往摆占见缅酋莽瑞体。凤与子曩乌鸩士宁杀之,井杀其妻子,夺其钦颁金牌、印信、勘合,因受莽酋伪命,自称宣抚”。缅甸得各地归附,势力大增,罕拔、岳凤等人又为谋主,导之内侵,先后破干崖、据孟养等。莽瑞体死后,莽应里即位,岳凤更效死力,“父子诱我师败之,献故主士宁母胡氏及族亲六百余人于应里,寻杀之”;又唆使应里杀罕拔,挑动孟连土司叛目刀落参“同心助逆”,鼓动莽氏以大兵压境。岳凤亲带象兵数十万,分道以侵,“攻雷弄、盏达、干崖、南甸、木邦、老姚、思甸等处,据地杀人,窥腾冲、永昌、大理、蒙化、顺宁、景东、镇沅、元江等部。又寇顺宁,烧毁府治,遂破盏达,掳男妇八百人。又令曩乌事缅兵六万突至猛淋,指挥吴继勋、千户杨维垣、百户徐应彩战死之”。一时之间,腾永告急,全滇震动,滇西陷于血雨腥风之中。明廷紧急抽调刘铤、邓子龙率兵抵御,万历十一年(1583年)十一月大败缅军于姚关攀枝花,并追抵缅甸阿瓦城下。战事逆转之中,岳凤震惧,度无可脱,次年正月,随同妻子、弟侄及所统“夷汉”部曲至刘铤军门投降,最后被送至京师,磔斩于市。原先投缅的木邦、孟养、孟密、蛮莫等地土司也先后归降,滇缅边境局势暂时得以安定。

岳凤家族在陇川经营多年,其势力在当地已有一定影响,从其儿子取名“曩乌”来看,生活习俗似亦融入当地而半“夷化”;但他不甘寂寞,欲藉莽氏之手谋取更大利益,在缅甸的内侵中为之出谋划策、攻城略地、充当先锋,成为莽氏所深倚重的心腹干将,而最后落得身首异处、世人唾骂的下场。时人评曰:“岳凤,中国良民,亡命裔夷,戕贼故主,夺据封壤,计已得矣,狼心未厌,招缅以抗本朝,连兵十年,蹂践数郡,比穷蹙受降,而缅人不救,天朝不赦,终于寸斩,噍类无遗,盖亦天纲云。”确为的论也。

三、内地移民对中缅关系的影响

有明一代,中缅间的疆域结构及国家关系与今天大不相同。今与滇西接壤的缅甸北部地区,多为明王朝羁縻制下的土司之地。明统一全国后,在元代基础上于滇西内外地区设置若干土司土府,初有麓川平缅宣慰使司、缅甸军民宣慰使司,继于麓川之地先后分置孟养、木邦宣慰司,孟定府,干崖、陇川、南甸宣抚司,潞江、湾甸、孟琏、促瓦、散金长官司等,直隶于云南布政司或云南都指挥使司。官府对土司政务并不干涉,总的方针是“皆因其俗,使之附辑诸蛮,谨守疆土,修职贡,供征调,无相携贰。有相仇者,疏上听命于天子”。土司职位世袭,但“袭替必奉朝命”,子孙即位,须上报朝廷取得承认,朝廷认可、册封后向各地土司通报。土司对朝廷承担有义务,每年须向官府缴纳一定数量的“差发银”,定期派人上京朝贡、敬献土产方物,守卫境内疆土,遇有军事行动时听从调遣等;朝廷则对授职土司颁发信物,负责协调各土司间的关系,为之排难解纷,主持公道,并根据土司的表现对其实行奖惩陟黜。明朝前期,国力强盛,统治稳定,边务治理的重点在北方,对西南周边民族地区和政权遵循守境以安、尽量少用刀兵的原则。同时期的缅甸,则正处于多种势力并存割据的时代,其中北部的阿瓦(即缅甸,明置为缅甸军民宣慰使司)、中部的东吁(明置为底兀剌宣慰使司)、南部的白古(即勃固,明置为大古剌军民宣慰使司)三者最大,均先后接受明朝册封,名义上成为了云南布政司辖下的宣慰司,而北部接邻滇西的阿瓦最先受封,与明朝关系尤为密切。当麓川势力正盛之时,缅甸受思伦发侵犯而向明廷申诉求援,朱元璋“遣行人李思聪、钱古训谕缅及百夷各罢兵守土,伦发听命”。李、钱调停生效,麓川与缅甸的冲突平息。其后永乐、宣德时期,明廷又先后派遣使者,成功调解了缅甸与孟养和木邦之间发生的争端。正统时明军讨伐麓川,缅甸多次出兵协助而立下功劳,曾受明廷褒奖。但在缅甸擒获麓川思任发、思机发父子后,明廷原先许诺赏给的麓川之地未能兑现,缅方于是拖延交出思氏父子,双方发生摩擦,关系一度紧张。后来随着东吁王朝的兴起,中缅间的交往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明前期,西南地区军事防御的对象主要是麓川,而重兵屯驻滇西,对整个明代的中缅关系均产生了直接或间接的影响。近代以前,在中国与周边国家的交往中尚未产生严格意义上的边界问题,相互间临边区域的大小,往往随着各自政治、经济、军事力量的变化而盈缩,处于羁縻统治下的西南边疆民族地区更是如此。明代滇西疆域内外官府控制区与麓川、缅甸之间的土司领地,成为三方交往的过渡区和矛盾的缓冲带;其间土司的向背,取决于各自力量的强弱、执政者举措的当否及其与各自关系的疏密。明初云南平定后,明王朝推行了一系列适合于当地社会发展的政策措施,稳定了西南边疆的局势,特别是通过对麓川思氏分裂活动和叛乱的打击,加强了封建中央在当地的控制权和话语权,增强了各地土司对内地的向心力,对安定边疆、维护国家统一具有积极意义。可以说,明王朝在此时期中,一方面利用其强大的政治、军事力量构筑起西南边疆的安全屏障,另一方面也发挥自己的影响和威慑力,通过对土司争端的调解处理,即使缅甸避免了被势力正盛之时的麓川进一步打击之害,同时也在缅甸侵犯邻近土司时予以制止,防止了滇西徼外地区大规模动荡的产生。缅甸东吁王朝兴起,与明王朝的矛盾和利益冲突浮上台面,适逢此后明朝国运下滑,滇西驻军大幅度减少,边防力量空虚。在双方的角力和争夺中,不少土司在自愿或被迫中倒向缅甸,滇西外部疆域内缩。但滇西军事移民在腾、永一带沿边卫所的屯戍和存在,仍显示出了其在抗击侵略中的影响力。史载万历十一年(1582年)正月,缅甸莽瑞体大兵进犯滇西,在焚掠施甸后,“剖孕妇以卜,男寇永昌,女寇顺宁。腹剖得女,乃焚攻顺宁府”。其实永昌、顺宁两地,据守明军的力量悬殊:永昌位当要冲,一直是明军布防的重点,至腾冲一线汉族移民众多,耕战结合,防卫充分,无懈可击;顺宁则位居偏僻,地狭人稀,当时尚为土府,仅少量官军配合土司防守。早在隆庆二年(1568年),陇川宣抚多士宁就曾警示镇守蛮哈的明军指挥方谧,告知莽瑞体已制定有内侵计划:“上策交罕拔,由木邦冲顺、蒙,走沧洱;中策走木邦,背顺、蒙,趋老、姚,施甸可唾手取。”此时缅甸兵犯滇西,完全是按原定计划和路线进军,以明军防御薄弱之地为突破口,避实就虚,长驱直入。在攻下施甸后又以刀剖孕妇来抉择进攻目标,只不过是莽氏用来避开对方重兵屯守的永昌以激励士气的手法而已。

在历史资料中,明代滇西军事移民与缅甸相关的明确记载并不多,但他们的命运、影响与封建国家的民族政策及边疆安全密不可分。明代的麓川、孟养、木邦等地今已为缅境,而在当时民族矛盾及侵略与反侵略交织的复杂局面中,哪一次扞卫边疆的斗争没留下他们的身影?直至清末中英堪定滇缅边界前,滇西“八关”以内的地区尚位于中国境内,除去当地世居民族在扞国卫边中付出的努力外,不能说,这其中没有军事移民及其后裔建立的一份业绩和功勋。

内地商人在滇西及其边境内外的行为,其表现形式及影响则与军事移民大不相同。明代商人移民总体上属民间的自发行为,少了官府的束缚,多了个人的自由,其活动遵循着商品交换的原则,追逐的是利益最大化的空间。来往云南的商人源自内地各省而以江西为最多,他们凭着坚忍不拔的毅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奔走各地,滇缅间的通都大邑或穷山恶水,无不留下其游走或长住的足迹。他们在滇缅地区的活动影响深远:首先,加强了西南边疆与全国各地间的经济联系,扩大了国内外贸易市场,对疏通和扩大滇缅间的商品流通渠道、调剂有无、推动社会经济繁荣做出了贡献。其次,促进了滇缅两地某些工商业中心及城镇的兴起和发展。位处滇缅通道的腾越、永昌,资源丰富,所产金银、铜铁、象牙、宝石、料丝、什器、布厨之属及琥珀、水精、碧玉、古喇锦、西洋布、阿魏、鸦片等物,“辐辏转贩,不胫而走四方”,长年经济发展的积淀与商业兴盛的推动,使腾、永两地成为了当时“沃野千里,控制缅甸”的“大都会”;而前述滇西边外今缅甸境内的蛮莫、孟密、江头城、等温城的兴盛繁华,更是内地商业移民和当地民族共同努力的结果。第三,给偏僻、封闭的民族地区注入了清新的意识和空气。商业移民来自内地发达地区,具有较高的思想文化素质且多怀有一技之长,经商之外尚从事其他多种职业,他们的广见博闻和信息优势,无疑使其成为所在地民族心目中的“黠智”者和非凡人物;虽然其中少数的奸诈之徒利用当地人的朴实大搞坑蒙拐骗,但不少人落籍定居融入当地并充任乡村税吏、酋长头目,则表明当地土着对其人品、能力的推崇和认可,也体现了他们在相关民族村寨治理上所做出的建设和贡献。第四,加剧了中缅关系的紧张,恶化了边疆地区局势。明后期缅甸东吁王朝咄咄逼人的攻势和明王朝步步后缩的退防,打破了长期来双方关系的正常化和力量平衡,而岳凤之流的为虎作伥、充当帮凶,更使得当时的中缅关系雪上加霜、边疆局势恶化,可称为后世汉奸卖国贼的先行者,其行动为世所不齿,其下场则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