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历史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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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导言

面对人类过往一幕幕生动的图景,面对纷繁错杂的历史事件,面对一种统治方式和生产消费方式取代另一种统治方式和生产消费方式,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不禁要问,历史是怎么发展的,历史的发展是杂乱无章的吗?抑或有规律可循呢?如果有规律,那是怎么样一个规律呢?这个问题实际上是历史研究中一个重要而迷人的问题,也是研究者在坚持不懈努力加以探寻的问题。

对待历史的发展,历史上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和看法,也是先后相继的态度和看法。这两种态度和看法就是复古主义历史观和未来主义历史观,或者说是向前看的历史观和向后看的历史观,或者说是历史的退化论、循环论和历史的进化论、进步论。

复古主义历史观是最初的对历史发展的看法,盛行于科技和生产力不发达的文明初始阶段和成长阶段。因为,“在文明初启的时代,怀念和美化祖先,认定过去有过某种幸福状态,这是人类普遍存在的文化心态。人类社会从野蛮向文明发展中的剧烈震荡,往往使人们对现实充满疑虑,并由此发展为对未来的恐惧,感到前途叵测,不可捉摸。这必然使人们缅怀美好的往日,在对过去的低回怀想中寻求精神上的避难所。”①

复古主义历史观认为,今不如昔,古时的一切包括政治统治方式、生产消费方式都比今时好,应当回归到古时去,复辟一切古代的东西。也就是说,历史应向古代回归,历史是向着先前而去的。中国古代的老子就说:“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音相闻,民之老死,不相往来。”(枟老子枠第八十章)这鲜明地表达了老子历史向后发展的思想。孔子也表达了这种思想。他说:“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枟礼记·礼运枠)所谓大道之行指的是尧、舜时代,历史的发展就是要向尧、舜时代靠拢,即向后发展。在古希腊社会早期也有黄金时代的说法,即认为人类有着幸福的幼年,人类社会初期存在一种自然状态,历史的发展就是回归这种自然状态。总之,东西方社会早期都产生了鲜明的历史退化论的历史观。

不过,复古主义的历史观是一种谬误的历史观,失败的历史观。因为历史的车轮一旦起步,无论经历怎么样的曲折往复,无论怎么样的迟缓,它总是不可控制地向前驶去。即便它在某一时间段停滞,某一地点不发展,甚至是大倒退,那也是暂时的,也只是历史长河中一个小回流,历史终究还是会像小溪一样顽强地绕过阻碍它的巨石,向前流去,向着已知的和未知的目的地进发。而复古主义历史观蒙着眼睛,无视现实,注定是要被历史的车轮碾压成泥的。汤因比说:“复古主义者由于其事业的性质,常常被斥责为企图调和过去和现在的关系,而这种主张中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性正是复古主义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弱点,因而复古主义者便陷入了一种不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摆脱的两难境地。一方面,倘若他丝毫不顾现实,而试图复兴过去,一往无前的生命冲动就会把他的脆弱建筑打成碎片。另一方面,如果他听任复古的热情屈从于改造现实的任务,那么他的复古主义将被证明是一场骗局。”①事实上,复古主义的历史观何尝不是这样呢?在现实的逼迫下,它只有投降,或自杀,或死亡,别无他路可走。

随着科技和生产力的迅速发展,人类征服和改造自然的能力大大增强了,对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于是,到了近代以后,历史的退化论思想和循环论思想悄然退出了人们的视野,代之而起的是历史进化论的历史观,也即历史是向前发展,向着更高级的阶段发展,更先进的文明形态发展,一体化程度更深的世界发展,人的自由度更高的社会发展。由于对历史发展看法的角度不同,历史进化论的历史观并不表现为单一的形式,而是有着各种的版本。下面就具体说下各种历史进化论的历史观。

维柯是近代最早的历史进化论主张者,他在枟新科学枠一书中开宗明义地指出,他研究的目的是为了探究“诸民族所经历的历史过程,沿着诸民族的全部变化多端、纷纭万象的习俗而显出经常的一致性前进。”①在维柯看来,由于政治法律关系或制度形式的变迁,历史从“神的时代”、“英雄时代”走向“人的时代”。他说:“根据埃及人所说的他们以前已经经历过的那三个时代,即神、英雄和人的先后衔接的三个时代。我们将看到诸民族都是按照这三个时代的划分向前发展,根据每个民族所特有的因与果之间经常的不间断的次第前进。? ?这是诸民族在他们生命过程中都遵守的。”②这里维柯说的“神的时代”是指“神谕或占卜的时代”,也即神的思想观念笼罩、支配一切的时代,大致就是原始阶段。“英雄时代”就是贵族专政时期。这些“英雄”是指贵族,他们“来源于神”,因其生性高贵而成为统治者,在政治经济上享有种种特权。在“人的时代”,不存在任何特权,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且人民有权参加政府。总之,这就是维柯所说的历史发展的进程。

黑格尔也是一个历史进步论者,他认为世界历史和人的一生有童年、青年、壮年和老年一样,它也走过了四个时期,分别是“东方世界”、“希腊世界”、“罗马世界”和“日耳曼世界”。“东方世界”是人类的幼年期,也是历史的起点,包括中国、印度和波斯。东方世界是专制政体,其特点是只有“一个”是自由的,即君主一人是自由的,多数人是不自由的,一切都隶属于君主。“希腊世界”是人类的青年期,“罗马世界”是人类的壮年时代。这两个时期只有“一些”是自由的,即只有少数人是自由的,大多数人是不自由的,而且,这少数人的自由也很短暂。此即所谓的民主和贵族政体。“日耳曼世界”是历史的“老年时代”,也是历史的终点。历史的“老年时代”和自然界老年时代的衰弱不同,它“完全成熟并充满力量”。这一阶段“全体”都是自由的,即在日耳曼君主政体下,人人都是自由的。总之,在黑格尔看来,正如自然界的太阳东升西落一样,世界历史也由“东方”起步,渐次从希腊、罗马西移并终结于日耳曼世界。需要说明的是,黑格尔的世界历史实则是世界精神发展的历史,他依据世界精神在不同阶段的表现而把历史分为四个时期,也即历史发展的四个阶段,充满了思辨和唯心的色彩。而且,在黑格尔看来,“世界历史是自由意识的进展”,①自由意识的发展完结了,历史也就此终结。由此可见,黑格尔的世界历史是有限的、有着预定目的的发展进程。

汤因比也持有目的的历史进步论,他说:“人类历史的周期趋势类似于车轮的自然旋转,车轮周而复始的循环转动总是会发展成一种新的周期更长的运动。对比之下,我们可以看出这种新的运动乃是不断地朝着某个方向前进,车子最终抵达目的地,车轮的连续循环运动也随之终止。”①所谓周期性的循环运动,是指文明的起源、成长、衰落和解体这样一个过程,历史就是通过这样一个循环过程向前发展的,而并不是做纯粹的重复运动。也即历史在曲折中发展,而不是循环或直线前进的。具体地说,历史的发展经历了这样几个阶段:原始社会、第一代文明、第二代文明、普世教会和第三代文明。这里的原始社会与较高级的文明社会的区别在于“模拟或模仿所采取的方向”,即原始社会模仿过去的东西,文明社会模仿具有创造力的人。而且,文明发展或者说历史进步的目的并不在于建立一个具有最好可能性的文明社会,而在于宗教的进步。所谓“第二代文明的诞生,并非是为实现自身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孕育第三代文明,而是为了给羽翼丰满的高级宗教的降生铺平道路”②。也即历史终结于宗教。

马克思也主张历史是向前发展的,不过,与黑格尔建立在世界精神基础上的历史进步论不同,马克思的历史进步论是建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之上的,我们称之为唯物史观的历史进步论。这种历史进步论认为,随着社会经济形态或者说经济关系的变迁、更替,整个社会不断向前发展。也就是说,生产力的发展不可避免地导致历史的发展或者说社会的发展。就此,马克思说:“我的观点是: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是一种自然历史过程。”③对这种自然历史进程,马克思进一步给出了具体的发展阶段,即“大体来说,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 ?因此,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①随着对原始社会的深入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用原始公社取代了作为过渡形态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同时,马克思还对下一阶段的发展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即未来是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这样,社会发展的脉络和目标就更加清楚了。不仅如此,马克思还从另一个角度对这种自然历史的进程进行了阐释。他说:“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在这种形态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窄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社会形态,在这种形态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②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马克思都以唯物的史观看待历史的发展,而且,还指出了比前人更为具体、也更为科学的历史发展进程。

历史进化论的历史观还不止这些。如沃尔夫认为历史从家族秩序的生产方式、纳贡(封建)的生产方式发展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沃勒斯坦认为历史从微型体系、世界帝国发展至世界经济阶段;麦克尼尔认为历史从前文明、文明、相互联系的文明发展至全球文明;霍奇森认为历史从农业时代走向技术时代;布赞与利特尔认为历史从前国际体系、相互联系的国际体系发展至全球国际体系;等等。总之,由于对历史发展的观照点不同,从而形成了多样化的历史进化论的历史观。

这些历史进化论的历史观或多或少都在一定程度上涉及了历史的结构,而且,所谓的不同的历史进化论的历史观下的历史结构是不一致的。最典型的对历史结构的描述莫过于汤因比抛物线式的结构和马克思阶梯式的结构。

汤因比认为文明发展有其内在逻辑,或者说有其固有的结构。这个结构呈抛物线式,即文明从起源、生长走向衰落、解体。在汤因比看来,面对环境(包括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的挑战,社会能够成功地应战挑战,文明就生长起来了,就能不断战胜接踵而至的挑战;而如果文明不能够应付挑战时,或者说应战失败时,那它就不可能继续生长了,也即文明无可避免地进入了衰落的轨道。需要说明的是,挑战的程度是有一个限度的,它存有一个挑战的“最适点”。当挑战处于“最适点”时,就能激发文明的应战反应,文明就能健康茁壮地成长,而不至于衰落、解体。因为,如果挑战的强度突破了这个“最适点”,超过了应战者的承受力,那就意味着应战失败,文明走向解体;而挑战的力量没达到“最适点”,或者说它太弱,则激不起应战的反应,文明就缺失了继续生长的动力。汤因比的抛物线式的历史结构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文明发展的结构、历史前行的动力,具有一定的理论认识价值。

马克思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对历史的结构进行了描述,他认为历史的结构是阶梯式的。马克思说道:“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势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 ?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绝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绝不会出现的。”①也就是说,社会由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构成,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推动了历史向前发展。当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相匹配,则社会就在已有的生产关系下继续发展,就不会发生革命;当生产关系与生产力不匹配,或者说阻碍生产力的发展,社会就停滞不前,就会以革命的手段打破旧有的生产关系,推动社会向更高阶段的社会发展。马克思的阶梯式的历史结构说比较深刻地揭示了历史进步的结构和动力,有助于加深对历史的认识。

在对历史观和历史的结构作一回顾和概述之后,自然就要回到本书上来。本书也主张历史进化论的历史观,不过,与上述这些历史进化论的历史观不同,它认为历史是波浪式前进的,从一个均衡期或者说间歇期、常态期,经过危机期或者说剧变期、突变期、变态期,向另一个均衡期前进。不过,这绝不意味着历史仅仅只做循环运动,而是会通过革命来使自身从均衡到均衡的循环中向前发展。也可以这么说,历史在常态和变态的交替中不断向前发展,特别是当一个社会变态引发革命,历史就会进入新的高一级的常态。这是本书所持的历史进化论的历史观。在这种历史观下,我们发现任何一个社会都致力于保持社会的平衡,只不过,古代社会的均衡和现代社会的均衡是不一样的,前者为集权静态均衡,后者为分权动态均衡。从集权静态均衡向分权动态均衡过渡标志着社会的进步。危机就是整个社会由于矛盾的积累而导致社会的不均衡,譬如贫富尖锐对立、外族入侵等。处理社会危机的方式有时采用暴力的形式,有时采用非暴力的形式。革命是对危机的最高反应,也是最深刻的反应,它是对现存一切进行颠覆性的处理,革命后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它使社会从循环中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推动了社会的巨大进步,也即历史由于革命而进步。不过,不能因为革命有如此大的作用,就无限“革命”。这是错误的,对社会的进步也是不利的。以上这些大致就是本书所要阐述的主要内容,同时也揭示了历史的结构。